我哼了一声,说:“陈玉屏三个字,现在是一文不值,千金难买。老虎凳、大杠子摆在面前都没落笔,这五十块钱算什么!”
第二天上午,陈亮佐对我说,刘铁、金华新他们要解到广安去释放了。我听了觉得奇怪,问:“释放为什么一定要解到广安去?”
亮佐笑笑,神秘地说:“哄你做什么,人家王胡氏把杨森周围的人都说通了。除了王胡氏的女儿去找杨森几个宠爱的老婆说情外,凡是与杨森挨得拢的人,像杨森的老丈人刘老太爷、朱彩壁参谋长、杨汉忠等都去说情。王胡氏光是请客送礼活动费就花了好几百元。听说杨森的口没有先前紧了,说可以考虑考虑,带到广安来审讯后再说。人家王胡氏,今天也要跟着去。”
正说着,有人喊收风了,接着外面一阵嘈杂。我连忙走到牢洞口,见刘铁、金华新他们都出来了,个个都高高兴兴的样子。我不能暴露和他们的关系,不能喊,不能和他们告别,只是噙着眼泪笑。刘铁、金华新走过我的牢洞口,也停下来,笑笑,然后高兴地举起带着镣铐的手,大声说:“再见了弟兄们,多保重……”
监牢里的每个牢洞口都打开了,伸出许多枯瘦的手,向他们挥动。
刘铁他们走了。江胡氏叹口气说:“刘大哥他们这一去,也不晓得是凶是吉?”我听了想安慰她,说我们有关系,说我们的人在活动,又想说吉人自有天佑。可是我却什么都没说,只觉得心里有些空空的,说不出来。
日子度日如年般地过去,刘铁他们走了好几天,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这天中午,李仲生慌慌张张地走进牢房,见了我,一下子就哭了起来,说:“大嫂,遭了。”
我问谁遭了。
李仲生说:“刘大哥他们遭了!”
我心里咚地一下:“不是说要释放吗?”
仲生说:“先前是说好要放的,可是人一解到广安,就关到教育局。大嫂,你想教育局那是啥地方啊,那是夏马刀的队伍驻扎的地方。就在刘大哥解到广安的那天晚上,夏马刀亲自审问,要刘大哥他们交出岳池、广安共产党组织,要交出廖大哥,要咬你是共产党。刘大哥狠狠地痛骂了夏马刀一顿,骂得夏马刀像疯狗样,直喊给我打,给我烧,于是那些爪牙们就给刘大哥‘背火背篼’。刘大哥的声气都骂哑了,昏倒在地上,他们又用冷水泼在他的脸上。等醒过来,夏马刀又要他咬那个广安演戏的王国昌是共产党。刘大哥说:”夏马刀,你休想利用我的口,去杀别人的头。我认不得这些人,你要杀就杀,休想在我口里得到一个字。‘夏马刀就叫人拿洋油来灌鼻子。那晚整到半夜,用洋油和海椒面灌鼻子、坐抬盒、撬杠子……所有的刑罚都用尽了,夏马刀还是一无所获。“我心碎了,摇摇手,不忍再听下去。牢房里轻风肃静,只听见江胡氏轻轻的抽泣声。
好一阵,我才颤着声音问:“以后呢?”
李仲生用手帕擦干了眼泪,坐在我的床边,又继续说:“就在刘大哥受刑的第二天,杨森召开会议研究对他们的处理办法。杨森问夏马刀审讯的情况,夏马刀摇了摇头说:”不招。‘杨森接着说:“日前徐向前进了川,一来就占领了通南巴,又向达县、渠县进发。田颂尧的守卫部队一触即败,望风而逃。我们的驻地营山、渠县眼看也很吃紧,马上要抽调部队去驻守。这次拉来的这些人,都在地方上有些声望,要是没有口供就杀了,恐怕民心动荡。再者,华蓥山的共匪四处骚动,若不立即设法对付,将来腹背受敌,更不堪设想。依我意见,应该软硬兼施,清剿与诱敌双管齐下。听说刘铁与廖玉璧情如手足,若能说服刘铁投降,再用刘铁去招降华蓥山廖玉璧的共匪,当不费吹灰之力。这样不用一枪一弹,就能除掉心腹之患,当是上策。’”夏马刀立即站起来说:“军长,不行呀,刘铁口很硬,我用毛铁也撬不开他的嘴,昨晚上啥子刑罚都用尽了,他一个字也没说。‘”向屠户也说:“对付共产党,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杀、杀、杀!其实,捉来的也并不都是共产党,像陈建秋、罗洪明之流,他们也恨共产党,共产党也不会要他们。不过,他们是地方上的一些不稳分子,不管派粮派税经常爱同我们捣蛋,一齐用共匪或通匪的名义杀掉,也好杀一儆百。’”最后,杨森叫再用软套子试一试再说。于是,夏马刀就把刘大哥他们从教育局迁到杨森军部考棚里面关起。在这几天,刘大哥又受了两次刑,还是像以前一样,一个字没说;金华新、段前迪和其他两个同志也像刘大哥那样豪气,始终不说出一个同志的名字来。可是陈建秋、罗洪明就不同了,他们见到刑具就吓垮了,特别是陈建秋,还没坐上抬盒,就叫喊起来,愿意交待。可是他说什么呢?共产党认得他,他认不得共产党。敌人是要廖大哥下山啊,他们有这个本事吗?敌人想要开口的不是他们,而是刘铁、金华新这些同志,可这些人又偏偏不开口,真把这些混蛋气惨了。听说向屠户和夏马刀到杨森那里去奏本,一个说不杀这七个人,我的司令官不当了;一个说不杀这七个人,我的师长不干了。杨森见刘大哥他们软硬都不吃,部下又这样恼怒,也就点了头。“
刘铁、金华新、段前迪他们在广安牺牲的事,当时非常轰动。从被关押的考棚出来,经过小东街、龙头街直到刑场白花山,沿途街道两旁都是人山人海。听说要押赴刑场时,陈建秋哀求堂上的监斩官,他要留个遗嘱;一个士兵给他拿了一张白纸和笔墨。他泪流满面,不住地摇着头,战战抖抖地写道:“我一生反共,其结果反以共匪污我,实因我读书太多,有时言语不慎,致遭今日惨祸。誓愿陈氏子孙,今后以务农为本,或可免于乱世……”
罗洪明则要了两碗酒一饮而尽,对监斩的人说:“把标子拿过来看看,我罗洪明是犯的何等罪。”监斩的人将标子抽下,甩在他的面前,他看到“私通共匪罪犯一名……”的字样,就哈哈大笑地说:“这还差不多!共匪倒还认得几个,说我是共匪,那就死也不瞑目。”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又说:“夏马刀呀夏马刀,去年此时,我是你的座上客,今日此时,我就成了你的刀下鬼。”说着一面摆头,一面泪流满面。
只有我们的五个同志挺起胸,昂起头,唱完了《国际歌》,就呼口号,呼了口号,又唱《国际歌》。一路上很多看热闹的人都悄悄地走了。到了白花山快临刑时,刽子手叫刘大哥他们跪下。刘大哥正气凛然地说:“我生为正义人,死为正义鬼。要想我在你们军阀反动派面前跪下,万万不能!”就这样,我们几个同志,都站着牺牲了。
这一天,是一九三三年二月八日。广安城内,贴满了勾满红笔的布告。
一连好几天,我都昏沉沉的,回乡八年来的许多事情,都一幕幕地从眼前浮起,搅得我的头好痛好痛。我迷迷糊糊地听见江胡氏在喊我,说:“大嫂你醒醒,你看谁来了。”我睁开眼睛,看见刘铁坐在我的床前,温温和和地笑着看着我。我说:“刘大哥你来了,我就晓得他们乱说的,红军都进川了,你怎么会去死……”
江胡氏在一旁哭着说:“大嫂你再好好看看,看看这是哪个?”
我说:“哦,你不是刘大哥,是老金,金华新嘛,我咋个认不得!你刚才叫我念入党誓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唉呀你看我,昏的,你是老段嘛,昨晚半夜还送文件来……你放心,文件我都处理了,嚼烂了,吐在茅坑里了……“
我心里有许多话,都想说,可是说不出来。坐在我床前的那个人,呜呜地哭出声来,使劲摇着我说:“大姐,你不要这样,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永安哪……”
我猛地坐起,一看真是范永安。他抓住我,边哭边说:“大姐,你不要难过,大哥比你更伤心,我跟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这样伤心过,吼呀吼的大哭大嚎……山上的弟兄们开了追悼会,大哥带头发了誓,说是此仇不报,决不生还……刘大哥,他是个好人……”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又倒了下去,恍惚中仿佛听见江胡氏在说:“大烧大热的……三天了……”
天气渐渐暖和了,在江胡氏的精心照料下,我咬着牙,让身体一天天在恢复。看见她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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