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往返奔波取证,到了法庭上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唐竞这样想,但值与不值却非一句话可以说清。
吴予培亦在此处停了一停,手执那一枚船票,从旁听席前走过,再交到审判席上,这才又开口道:&ldo;乘客购买船票之时,即为与船方定立客运契约。本案361名罹难者,亦即总共361份与通达公司定立的契约。而通达公司未能履行,船难家属是以提出索赔要求,此乃基于契约的纠纷。至于对方宋律师提出吉田丸违章行船一事,乃是新兴号与日轮之间的侵权纠纷,与今日庭上所诉事由不同,且已交由公断会仲裁。当然,我方对公断结果亦十分关注,也望能还原事件真相。若通达公司需船难家属会提供任何人证物证,我方一定倾力相助。&rdo;
庭上议论声又起,如蜂巢散了嗡嗡不止,有人鼓掌,是为吴予培喝彩。但还没等众人再次安静下来,何至来已经紫着一张面孔倒下去,宋则茂立刻扶住他,一手掐人中,一手向推事示意。槌击声于是又响,推事宣布暂时休庭。
孤岛余生92
隔了片刻,重新开庭。
被告席上,通达公司的代表已然换作了何世航。唐竞不知道那何至来是真的身体有恙,还是存心做做样子,好为宋律师争取一点翻书的时间,只能确定这书就算是翻过,也是白翻了。
此时六法体系不过刚刚建立,《民法》只有一个总则,《债编》抑或是《海商法》都未颁布。处处都不成熟,甚至根本没有具体的法条可循,只能回到最本质的概念,从法律体系开始梳理。
而吴予培求学法国,乃大陆法系正统法学博士。两人早前在事务所里模拟庭上辩论时,唐竞就已经见识过吴律师援引罗马法典籍《民法大全》的派头,一口拉丁文与文言白话相得益彰,解释契约与侵权的不同,侃侃而谈,精准明晰,那宋则茂哪里会是吴予培的对手?
此时再看庭上的局面,果然势如破竹,被告一方完全落于下乘。
唐竞便也偷闲,索性管起闲事来。
他先看被告席上的何公子,与去年夏天在码头上初见时相比,似乎是瘦了些,脸上也没了那种少年得志的清高,蹙眉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尖刻。
再看周子兮,眼睛里却好像完全没有这个人,只是盯着庭上的唇枪舌剑,一双手扒着窗台,细巧的手指扣进窗框里。
但这是在法庭上,被告席这么显眼的位置,怎么可能看不到?
唐竞知道,周子兮一定也看见何世航了,只是完全没把此人放在心上而已。他还记得那封信,除夕夜,周子兮交到他手上,让他看着办。若按常理而论,男人对女人开了那样的口,两人之间多半也就是完了。但周子兮似乎从来没有表现出失恋的悲伤,恰是这一点叫他心惊。
他忽然觉得,这女孩子确是琢磨不透的那一种,有时候柔软得叫人心疼,有时候又似乎根本就没有心。
庭审持续了大半日,待到原被告双方辩论终结,推事宣布休庭,还需评议案件,择日宣判。
唐竞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过午后。他猜周子兮一定是饿了,便说要带她去吃饭。不想周小姐却不着急,一定要等吴律师同去。而那吴予培更加麻烦,收拾诉状与物证不算,还要与船难家属亲切交谈,耽搁了许久才从法庭里出来,一路走出去又不断有记者围上来提问照相。
唐竞在旁看着,早就等得没了脾气。三个人最终离开租界临时法院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午饭钟点已过,晚餐又还太早,只得找了一家馄饨店坐下吃点心。
店铺不过一开间门面,摆着几张的八仙桌,显得有些逼仄。周子兮倒不嫌弃,也无所谓吃什么,只是对方才庭上的辩论意犹未尽,追着吴予培问这问那。而吴予培本也是有问必答,做老师做得尽心尽责。
见这二位任由两碗馄饨胀在那里,唐竞莫名不爽,冷冷笑了一声,奉劝周子兮:&ldo;你别总缠着吴律师了,信不信他在宜兴乡下已经有老婆?&rdo;
这话出口,桌上另外两人一时噤声,唐竞自己也觉得有些过了。
隔了片刻,吴予培才清了清嗓子开口:&ldo;我……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就已经订婚了……她学医,今年夏天归国……&rdo;
这话显然是说给周子兮听的,是委婉拒绝的意思。寻常女孩子听见,大约已经羞得无地自容。不料周子兮却是笑起来,好像听了什么说不得的笑话,低着头,双肩耸动。
唐竞知道周子兮是在笑他,吴予培却不清楚这算什么路数,微微红了脸,十分尴尬,完全看不出是方才在法庭上挥斥方遒的那个人。
唐竞怒其不争,给男人丢脸,让律师蒙羞。但这脸皮子嫩的毛病大约也是改不好的,他只得踢了踢周子兮的鞋子,叫她快别笑了。周子兮倒也听话,果然收了笑,抬起头一脸乖巧地看着他,桌子下面却是一脚踢回来。鞋尖正磕在唐竞的小腿上,他吃痛,又不好说什么,生生将这一口气忍下去。
这一顿点心吃了许久,虽然吴予培把未婚妻也搬了出来,周子兮却根本无所谓,照样追着问下去。大约也是看出她动机纯洁,真的只是求知若渴而已,吴律师便也耐心解释,简直要把那罗马法的产生、施行与发展统统说一遍,就如在大学里讲课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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