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外间绢矾已至,稿子亦随之而来。宝玉每日皆在惜春处助其忙碌。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亦纷纷前来闲坐,一则赏画,二则便于相聚。
宝钗见天气凉爽,夜渐长,便至母亲房中商议,准备一些针线活。日间须至贾母王夫人处两次省候,不免又承欢陪坐;闲暇时与园中姐妹相聚,也要不时闲聊一番:故日间无暇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
每到春分秋分后,黛玉的旧疾总是如期而至。今秋,由于贾母的频繁邀请,她多次出游,过度劳神,导致她近日咳嗽加剧,病情比以前更严重了。因此,她选择留在自己的房间里静养,避免外界的打扰。有时她感到烦闷,便期待姐妹们能来陪伴她聊天;然而当宝钗等人前来探望时,往往还没说上几句话,她就又感到厌烦了。大家都理解她病中的痛苦,以及她平日身体娇弱,禁不住任何委屈,所以对她的接待不周和礼数疏忽都表示理解,没有责怪她。
在一个日子里,宝钗前来探望黛玉,提及了黛玉的病情。宝钗表示,这里来过的几位大夫虽然都还好,但开的药对黛玉似乎并未起到太大的效果,建议再请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来诊断,治好了自然更好。每年春天和夏天都闹腾,既不算老也不算小,这样下去成何体统?也不是长久之计。
黛玉回应说,自己的病已经好不了了。单说病好了的时候,她的身体状况便可知一二。宝钗点头赞同道,正是这个道理。古人说过:“食谷者生”,你平时吃的这些东西竟然不能滋养精神气血,也算不上好事。
黛玉叹息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些都不是人力可以强求的!今年感觉比往年又严重了一些。两人说话间,黛玉已经咳嗽了两三次。
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的人参肉桂有些多了。虽说是益气补神,也不宜过于温热。依我说:首先应当平肝养胃。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吊子熬出粥来,养成习惯,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平日待人,确实极好,然而我是个多心的人,曾以为你有意藏奸。日前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我非常感激你。以往我竟然误会了你,实在不应该。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又没有姐妹兄弟,如今我长了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那样对我前日说的那些话。难怪云丫头称赞你好。我往日听她赞扬你,还不以为然;昨日我亲自体验过,才真正明白。比如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易放过你,你却毫不介意,反而劝慰我,可知我真是误会了。若不是前日察觉到这个,今天这些话,我不会对你说。你刚才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容易得到,但我的身体已经不好了,每年犯这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这会子我又想出新花样,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自然没话说,但那些底下的老婆子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为老太太疼爱宝玉和凤姐姐两个,他们尚且虎视眈眈、背地里说三道四的,更何况于我?何况我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宝钗道:“这么说,我和你情况相同。”黛玉道:“你如何能和我相比?你有母亲,还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土地,家里也依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在这里,一切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都和这里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会不多嫌我?”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不用愁到那里。”
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别人把你当作正经人,才把心里烦难告诉你听,你反而拿我取笑!”宝钗笑道:“虽然是取笑,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天,就与你消遣一天。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回家,和妈妈说了,只怕燕窝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动别人的。”
黛玉忙笑道:“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嘴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酬罢了。这会子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在这天,黛玉喝了两口稀粥后,依旧躺在床上。然而,天色在未及傍晚时便已变得阴沉,淅淅沥沥的雨开始下起来。秋天的雨连绵不绝,阴晴不定,更增添了凄凉的气氛。知道宝钗今晚不能来了,黛玉便在灯下随意拿了一本书,原来是《乐府杂稿》,其中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
黛玉心中不禁生出一种感慨,借着书中的词句,她开始创作《代别离》一首,模仿《春江花月夜》的格式,并将她的词命名为《秋窗风雨夕》。她的词是这样写的: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
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霢霢复飕飕,
灯前似伴离人泣。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吟罢搁笔,正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道:“哪里来的这么个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可好?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内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下笠,脱了蓑。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着灯,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见他脱了蓑衣后,里面只穿着一件半旧的红色短袄,系着一条绿色的汗巾子,膝上露出一条绿色绸缎的撒花裤子。脚下穿着一双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配着一双蝴蝶落花鞋。
黛玉问道:“上面怕雨,底下的鞋子和袜子是不怕的吗?倒也干净得很呀。”
宝玉笑道:“我这套装备可是齐全的。一双棠木屐刚刚穿上,就脱在廊檐下了。”
黛玉又仔细看那蓑衣和斗笠不是普通市井之物,而是十分细致轻巧,于是说道:“这是什么草编的?怪不得穿上不像那刺猬一样。”
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平常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穿戴。你喜欢这个,我也可以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只有这斗笠有趣:上面的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顶子来,只剩了这个圈子。下雪时,男女都带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时戴。”
黛玉笑道:“我不要它。戴上那个,就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那渔婆儿了。”等她说了出来,才意识到这话恰好与刚才说宝玉的话相联系了,后悔不已,羞得脸飞红,伏在桌上,咳嗽个不停。
宝玉却没留意,只看见案上有诗,便拿起来看了一遍,不禁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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