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唐敖听邻船妇女哭的甚觉惨切,即命水手打听。原来也是家乡货船,因在大洋遭风,船只打坏,所以啼哭。唐敖道:“既是本国船只,同我们却是乡亲,所谓兔死狐悲。今既被难,好在我们带有匠人,明日不妨略为耽延,替他修理,也是一件好事。”林之洋道:“妹夫这话甚合俺意。”随命水手过去,告知此意。那边甚是感激,止了哭声。因已晚了,命水手前来道谢。大家安歇。
天将发晓,忽听外面喊声不绝。唐敖同多、林二人忙到船头,只见岸上站着无数强盗。密密层层,约有百人,都执器械,头戴浩然巾,面上涂着黑烟,个个腰粗膀阔,口口声声,只叫快拿买路钱来。三人因见人众,吓的魂飞魄散。林之洋只得跪在船头道:“告禀大王,俺是小本经纪,船上并无多货,那有银钱孝敬?只求大王饶命。”为首强盗大怒道:“同你好说也不中用,且把你性命结果了再讲!”手举利刃,朝船上奔来。忽见邻船飞出一弹,把他打的仰面跌翻。只听见“刷刷刷”弓弦响处,那弹子如雨点一般打将出去。
真是弹无虚发,每发一弹,岸上即倒一人。唐敖看邻船有个美女,头上束着蓝绸包头,身穿葱绿箭衣,下穿一条紫裤,立在船头,左手举着弹弓,右手拿着弹子,对准强人,只检身长体壮的,一个一个打将出去,一连打倒十余条大汉。剩下许多软弱残卒,发一声喊,一齐动手,把那跌倒的三个抬着一个,两个拖着一具,四散奔逃。
唐敖同多、林二人走过邻船,拜谢女子拯救之恩,并问姓氏。女子还礼道:“婢子姓章,祖籍中原。请问三位长者上姓,贵乡何处?”唐敖道:“他二人一姓多,一姓林。老夫姓唐名敖,也都是中原人。”女子道:“如此说,莫非岭南唐伯伯么?”唐敖道:“老夫向住岭南。小姐为何这样相称?”女子道:“当侄子父亲曾在长安同伯伯并骆、魏诸位伯伯结拜,难道伯伯就忘了?”
唐敖道:“彼时结拜虽有数人,并无章姓,只怕小姐认差了。”女子道:“侄女原是徐姓,名唤丽蓉,父名敬功。因敬业叔叔被难,我父无处存身,即带家眷,改徐为章,逃到外洋,贩货为生。三年前父母相继去世,侄女带着乳母,原想同回故乡,因不知本国近来光景,不敢冒昧回去,仍旧贩货度日。
不意有日在洋遭风,船只伤损。昨蒙伯伯命人盛意,正在感激,适逢贼人行劫,侄女因感昨日之情,拔刀相助,不想得遇伯伯。”只见徐承志也跳过船来。原来徐承志听见外面喧嚷,久已起来,正想动手,因见邻船有个女子连发数弹,打倒多人,看其光景,似可得胜,不便出来分功,俟贼人退去,这才露面,走到邻船。唐敖将他兄妹之事备细告加,二人抱头恸哭。
忽见岸上尘土飞空,远远有支人马奔来。多九公道:“不好了,此必贼寇约会多人,前来报仇。这便怎好?”徐承志道:“我的兵器前在淑士国,匆匆未曾带来。船上可有器械?”徐丽蓉道:“船上向有父亲所用长枪,不知可合哥哥之用。众水手都拿他不动,现在前舱,请哥哥自去一看。”徐承志急忙进舱,把枪取出,恰恰合手,着实欢喜。只见岸上人马已近,个个身穿青衫,头戴儒巾,知是驸马差来兵马,连忙提枪上岸。为首一员大将,手执令旗,出马道:“吾乃淑士国领兵上将司空魁。今奉驸马将令,特请徐将军回国,立时重用如有不遵,即取首级回话。”徐承志道:“我在淑士三年之久,并未见用,何以才出国门,就要重用,虽承驸马美意,但我原是暂时避难,并非有志功名,即使国王让位,我亦不愿。请将军回去,应将此话上覆驸马。
此时承志匆匆回乡,他日如来海外,再到驸马跟前谢罪。”司空魁大声说道:“徐承志既不遵令,大小三军速速擒拿!”令旗朝前一摆,众军发喊齐上。徐承志舞动长枪,略施英雄,把众兵杀得四散奔逃。司空魁腿上着了一枪,几乎坠马,众军簇拥而去。
徐承志等他去远,刚要回船,前面尘头滚滚,喊声渐近,又来许多草寇,个个头戴浩然巾,手执器械,峰拥而至。为首在盗,头上双插雉尾,手举一张雕弓,大声喊道:“何处来的幼女,擅敢伤我喽口罗?”手举弹弓,对准徐承志道:“你这汉子同那女子想是一路,”且吃我一弹:“只听弓弦一响,弹子如飞而至。徐承志忙用枪拨落尘埃,挺身上前。大盗掣出利刃,斗在一处。”
众喽口罗枪刀并举,喊声不绝。那大盗刀法甚精,徐承志只能杀个平手。正想设法取胜,忽见他弃刀跌翻,倒把徐承志吃了一吓。原来徐丽蓉恐有疏虞,放了一弹。正中大盗面上,随又连放数弹,打倒多人。众喽口罗将主将抢回,纷纷四窜。
徐承志这才回船。丽蓉也到唐敖船上,与司徒妩儿姑嫂见面,并与吕氏及婉如见礼。林之洋命人过去修理船只。徐承志归心似箭,即同妹子商议,带着妩儿同回故乡。唐敖意欲承志就在船上婚配,一路起坐也便。承志因感妻子贤德,不肯草草,定要日后勤王得了功名,方肯合。唐敖见他立意甚坚,不好勉强。过了两日,船只修好。林之洋感念徐承志兄妹相救之德,因他夫妇俱是匆促逃出,并未带有行囊,嘱咐吕氏做了衣帽,被褥,并备路费送去。承志因船上货财甚多,只将衣帽被褥收下,路费璧回。当时换了衣帽,同妩儿、丽蓉别了众人,改为余姓,投奔文隐去了。
多九公收拾开船。走了几日,过了穿胸国。林之洋道:“俺闻人心生在正中,今穿胸国胸都穿通,他心生在甚么地方?”多九公道:“老夫闻他们胸前,当日原是好好的,后来因他行为不正,每每遇事把眉头一皱,心就歪在一边,或偏在一边。今日也歪,明日也偏,渐渐心离本位,胸无主宰。因此前心生一大疔;名叫穿心疔,后心生一大疽,名叫偏心疽,日渐溃烂。久而久之,前后相通,医药无效。亏得有一祝由科用符咒将中山狼、波斯狗的心肺取来,被那患处。过了几时,病虽医好,谁知这狼的心、狗的肺也是歪在一边、偏在一边的,任他医治,胸前竟难复旧,所以至今仍是一个大洞。”林之洋道:“原来狼心狗肺都是又歪又偏的。”
行了几日,到了厌火国。唐敖约多、林二人登岸,走不多时,见了一群人,生得面如黑墨,形似猕猴,都向唐敖唧唧呱呱,不知说些甚么。唐敖望着,惟有发愣。一面说话,又都伸出手来,看其光景,倒像索讨物件一般。
多九公道:“我们乃过路人,不过上来瞻仰贵邦风景,那有许多银钱带在船上?况贵邦被旱失收,将来国王自有赈济,我们何能周济许多?”那些人听了,仍是七言八语,不肯散去。多九公又道:“我们本钱甚少,货物无多,安能以货济人?”林之洋在旁发躁道:“九公,俺们千山万水出来,原图赚钱的,并不是出来舍钱的。任他怎样,要想分文,俺是不能!”众人见不中用,也就走散。还有数人伸手站着。林之洋道:“九公,俺们走罢,那有工夫同这穷鬼瞎缠?”话未说完,只听众人发一声喊,个个口内喷出烈火。霎时烟雾迷漫,一派火光,直向对面扑来。林之洋胡须早已烧的一干二净。三人吓的忙向船上奔逃。幸亏这些人行路迟缓,才到船上,众人也都赶到,一齐迎着船头。口中火光乱冒,烈焰飞腾,众水手被火烧的焦头烂额。正在惊慌,猛见海中撺出许多妇人,都是赤身露体,浮在水面,露着半身,个个口内喷水,就如瀑布一般,滔滔不断,一派寒光直向众人喷去。真是水能克火,霎时火光渐熄,林之洋趁便放了两枪,众人方才退去。再看那喷水妇人,原来就是当日在玄股国放的人鱼。那群人鱼见火已熄了,也就入水而散。林之洋忙命水手收拾开船。
多九公道:“春间只说唐兄放生积德,那知隔了数月,倒赖此鱼救了一船性命。古人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话果真不错,唐敖道:“可恨水手还用鸟枪打伤一个!”林之洋道:“这鱼当日跟在船后走了几日,后来俺们走远,他已不见,怎么今日忽又跑来?俺见世人每每受人恩惠,到了事后,就把恩情撇在脑后,谁知这鱼倒不忘恩。这等看来,世上那些忘恩的,连鱼鳖也不如了!请问九公,难道这鱼他就晓得今日俺们被难,赶来相救么?”多九公道:“此鱼如果未卜先知,前在玄股国也不被人网着了。总而言之,凡鳞介鸟兽为四灵所属,种类虽别,灵性则一。如马有垂缰之义,犬有湿草之仁,若谓无知无识,何能如此?即如黄雀,形体不满三寸,尚知衔环之报,何况偌大人鱼?”林之洋道:“厌火离玄股甚远,难道这鱼还是春天放的那鱼么?”多九公道:“新旧固不足知。老夫曾见一人,最好食犬,后来其命竟丧众犬之口。以此而论,此人因好食犬,所以为犬所伤。当日我们放鱼,今日自然为鱼所救。此鱼总是一类,何必考其新旧?以衔环、食犬二事看来,可见爱生恶死,不独是人之恒情,亦是物之恒情。人放他生,他既知感;人伤他生,岂不知恨?所以世人每因口腹,无故杀生,不独违了上天好生之德,亦犯物之所忌。”
唐敖道:“他们满嘴唧唧呱呱,小弟一字也不懂,好不令人气闷。”多九公道:“他这口音还不过于离奇,将来到了岐舌,那才难懂哩!”唐敖道:“小弟正因音韵学问,盼望岐舌,为何总不见到?”多九公道:“前面过了结胸、长臂、翼民、豕喙、伯虑、巫咸等国,就是岐舌疆界了。”林之洋道:“今日把俺一嘴胡须烧去,此时嘴边正痛,这便怎处?”多九公道:“可惜老夫有个妙方,连年在外,竟未配得。”唐敖道:“是何药品,何不告诉我们,也好传人济世。”多九公道:“此物到处皆有,名叫秋葵。其叶宛如鸡爪,又名鸡爪葵。此处盛开时,用麻油半瓶,每日将鲜花用筋夹入,俟花装满,封口收贮。遇有汤火烧伤,搽上立时败毒止痛,伤重者连搽数次,无不神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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