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所没等汤勇走近我们就喊了一声:“全体起立,放风!”
蹲着的“兔子”们就像被大风吹起的稻草,乱糟糟地涌出了走廊。
穿过隧道一般幽深的大过道,前面是一个篮球场,眼前一下子就开阔起来,感觉这个篮球场比天安门广场还要大,甚至不用壮阔两个字来形容其伟大都对不住良心。惬意地做一个深呼吸,悲壮地抬抬头,我这才觉察到,原来看守所的天空跟外面的天空是一样的,都是黝黑瓦蓝的,月亮四周也有星星点缀,星星的光也是不如月亮的光那么壮观。稍有不同的是,这儿的天似乎更深、更远,更像天。
梁所让一直跟在后面的一个班长站到队伍前面,喊声:“带队,走。”班长把枪斜挎到肩上,站到队伍前面,铿锵地走了起来。这样的情景很让我激动,那一刻我竟然以为自己是个革命军人,在为保卫祖国苦练杀敌本领。班长踢正步,我也跟着踢,我觉得我的正步比他踢得标准,我当年当的是正规军,他当的是看守犯人的兵,在这方面我比他更加专业。
绕着院子走了几圈,梁所喊住队伍让大家自由散步。我这才注意到,汤勇一直没有跟在队伍里,他一直在西墙边最亮堂的地方站着,月光映照下蓝幽幽的像一尊雕塑。我怀疑臭虫说对了,犯人也分三六九等,这家伙凭什么享受“小灶”?
大家三三两两地溜达,几乎没有说话的声音。
我感觉有些落寞,不由自主地想家,鼻子酸一阵麻一阵,眼圈也像抹了辣椒。
“汤勇,放手……”这个压抑的声音刚刚发出,我就听见了一种麻袋砸到地上的响动。转头一看,操场中央,汤勇单腿跪在地上,两条胳膊在绕着一个人的脖子。那个人发不出声音来了,两条腿打夯般凿地。没等我反应过来,领队的班长就扑了过去,三把两把拽开了粘在一起的两个人。那声著名的“咿呀”又响了起来,随即传来汤勇疯狂的笑声:“我让你记住,你这种杂碎到哪里也别想跟老子叫板。”
大家呼啦一下围了上去。
班长割麦子似的将围上去的人群扒拉成一行。
躺着的那个人咳嗽着,艰难地站了起来:“汤勇,死不了我就跟你没完……”
“那好,扬扬,我等着你。”汤勇举了举戴手铐的双手,转身进了走廊。
“老天,原来是他。”我的腿一哆嗦,挨揍的人是林志扬——心里既紧张又爽快。
回号子坐下,我的心还在悬着,感觉刚才看到的一幕实在恐怖。我实在无法理解一个披枷戴锁的人是怎么把一个一身轻松的人一下子就“办”成了一根木桩;我也无法理解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个人为什么竟然可以这样肆无忌惮。
刷锅的把脑袋凑到窗口看了一阵,一屁股坐到了马桶边上:“好家伙,汤勇可真猛啊……”
接下来,刷锅的颤着嗓子告诉我,他刚来的时候在前走廊大五号,号老大凤三是个猛人,新来的伙计没有不被他折腾的,一个“堂”过下来,好几天都站不直溜。那天半夜,汤勇进去了。凤三刚咳嗽了一声,汤勇就发话了:“别跟我玩造型啊,我混监狱的时候,你还是你爹蛋子里的液体。”凤三没看清楚他是谁,一枕头摔了过去:“弟兄们给他弄挺了他。”几条汉子没等扑上去,凤三就躺在了汤勇的膝盖底下,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全傻了。等凤三喘过这口气来,旁边已经躺了不少人,全跟凤三一个表情,跟鲤鱼被卖鱼的当头敲了一刀背似的。后来凤三才知道,敢情人家汤勇比他猛多了,人家才是老大,从此“蔫屁”。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猛人汤勇(3)
“勇哥犯了什么罪?”我问邱美香,心里不免有些崇敬。
“谁敢打听他的事儿?都在猜呢,有人猜他杀了人。”
“那不完蛋了吗?”我倒吸一口凉气,“明白了,他这是豁出去了,反正是一个死。”
“那也不一定,他有的是钱,这年头钱能保命呢。”
“别瞎吹,杀了人,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
“管他呢,过自己的日子吧,”刷锅的围紧了被子,“但愿他下了起诉别让我过去陪他,咱不敢。”
“下了起诉就得有人去陪着?”我不解。
“一般是这样,死刑号‘事事’多,所长怕出事儿。”
“我不怕,我就喜欢跟这样的汉子在一起,长学问啊。”
“你还别说,像你这种小案子,说不定所长还真能让你去看着他呢。”
“那我就去,学点儿‘手艺’,将来回到社会,我也当大哥。”
夜里,我做梦了。梦中我来到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很阴森,像一座百年没来过人的庙宇。也不知道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害怕,我的腿直打哆嗦。庙宇里面忽然就亮了,我看见我妈坐在本应是佛祖坐的地方冲我招手。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淌了满脸,浑身哆嗦得不成样子。我扑进去,一声妈还没喊出来,里面就又黑了,什么也看不见。我妈哭了,她在黑暗里唤我:孩子,过来,孩子,你快过来呀……我醒了,一时搞不清楚枕头上的那片湿是我的口水还是我妈的泪水。
跟刷锅的胡乱聊了七八天,感觉日子过得还不是那么枯燥。他老是给我讲带色儿的故事,大多是在收审所里听来的,最好玩儿的是“被×吓跑犯”的故事。讲一位老光棍攒足了钱去一个暗娼家里“开斋”,人家一脱裤子,他吓了一跳,照人家那个吃饭家伙上就是一巴掌:操他娘的,我还以为这是个什么好玩意儿呢,原来是个瞎牛眼。气哼哼地刚要走,被一帮皮条客拖回来暴打一顿,稀里糊涂就被送到了收审所。
下过几场雨,天气一下子就热了起来,我的屁股上长了好多痱子,一挠就出血。
这几天被提了几次审,我终于也没能咬住牙,竹筒里的那点儿豆子倒得溜光,全然没了开始时的劲头。革命先烈的豪迈气质此时此地在我这等鸟人身上踪影全无。这阵子,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算是个人呢,还是算那个妓女裤裆里的“瞎牛眼”。
第九天,我被提出去填了一张单子,就是正式搅我脑浆的那张纸——逮捕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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