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驯如羊群一样的雪地,被阳光杀掉了。悬挂在我们都没可能看到的后厨房里面,等着进烤炉。
“杀”这个字一旦掠过,我是说,哪怕是在睡梦中模糊的潜意识里,它轻巧地闪一下,就会像个刀尖,划在我心里一块凭空出现的金属板上。那个尖厉的声响会酸倒我的牙,让我的脑袋里有黑暗骤然降临,让我周身寒冷,让我像现在这样,用尽全身的力气,像在闯大祸那样睁开眼睛。
手机上的时间是12:46,我记得我刚才还看过一次,似乎是12:38;也就是说,那个小镇上的梦,最多持续了八分钟。这已经是我五个晚上以来,最长的睡眠了。
警察问我:“车撞过去的时候,你看见了吗?”他们问了好几遍,只不过是替换着词汇。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没有看见,我只是听见响声才转过头去的。那时候事情全都发生了。”说的次数多了,就有了一种奇迹般的错觉。我完全不理解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声音是什么意思了。我开始胆战心惊地怀疑着,我一定在撒谎,我其实全都看见了。怎么办郑南音,你在撒谎。不过有什么怎么办呢,反正谎已经撒了。
我却是真的忘记了哥哥在陈医生已经倒地的时候附加上去的碾压。但是,我忘记了也没什么要紧,那个路口有的是目击者。
姐姐站在公安局门口,她的嘴唇惨白干裂。看到我,她只是说:“等着,我去开车,先回家,赶紧离这个鬼地方远一点。”可是哥哥不能跟着我们一起回家了。他既不能坐在方向盘后面,也不能坐在副驾座上,自然也不在后座。但我总觉得他在这辆车里,我觉得他在。姐姐突然说:“我和雪碧搬回来住,三叔的车被拖走了,有我的车放在家,总是方便些。家里现在也需要人手,而且打官司什么的样样都是钱,所以我打算把房子卖掉。”我真佩服她,在这个时候,想到的都是最具体的事清。
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得马上给江慧打电话,还有方靖晖,看他们认不认得什么律师,或者是法院的人……’,我抓紧了安全带:“姐,你开慢点,我恶心,好像是晕车。’,她转过脸,非常奇异地笑笑一我觉得一个人不需要对别人晕车这件事报以如此复杂的微笑,她悄声说:“现在,该我们所有人为了他忙死累死了。”
这就是她对哥哥杀了人的事情,作出的全部评价。
陈医生没有死。或者说,现在还没有。他凶多吉少地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用呼吸机把哥哥的命运摄在他已然麻痹的手心里。冷血的人无论怎么样都是会赢的。
当我知道这个的时候,如释重负地想,这下好了,你不死,哥哥就不是杀人犯。这是我现在唯一关心的事情。
我走到爸爸妈妈的房间里去,坐在妈妈身边。我认真地对她说:“妈,那个陈医生还活着。他是脑出血然后深度昏迷,他们医院的人都在尽力救他的。”她完全不理会我,所以我只好接着说,“你别担心妈妈,我相信陈医生不会死的,所以哥哥不会被……”
被什么呢?我不敢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被判死刑。心里把这四个字排列好顺序想一遍,就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从事情发生到此刻,已经过去了快要一百个小时。妈妈病了。她一直躺在那里看着床对面的墙壁,不吃东西,不喝水,不说话—据爸爸说,她也不怎么睡觉,所以她一定是病了。爸爸只好拜托了一个朋友,到家里来给妈妈打点滴,让葡萄糖和生理盐水交替着滴落到她的身体里,客厅里的一个很旧的衣帽架被拿进来悬挂吊瓶。我不敢看妈妈的眼睛,只好注视着这根柔软的输液管。像葡萄藤,蜿蜒上去,尽头却是那个一点都不像葡萄的玻璃瓶。
“妈,你就相信我嘛。”若是在平时,这句话我会用更柔软的语气说出来,可是现在,我也没有力气了,“我直觉很灵的。你看,上次爸爸做手术,我就是预感到他一定没事,结果还不是没事。这次也一样。你们都说我运气最好,我肯定能把我的运气全都拿出来给你们大家平分。”
两行很短的眼泪从她眼角滑下来,沿着太阳穴,就消失了。可是她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似乎那不是眼泪,不过是因为输液输得太满,所以渗漏了出来。外婆推开门,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外婆应该是唯一一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吧?不,也许还有北北和郑成功。外婆冲着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外婆说:“你出来,让她睡觉,别吵她。”
外婆你真聪明。你知道妈妈现在其实跟沉睡差不多,对吧?
陈嫣坐在厨房里,就是那把妈妈平时坐的椅子上面。不过炉灶一片宁静,几个番茄放在水池旁边,却是没有一丝将要被烹饪的迹象。她在哭。并且完全不介意让我看着她哭。我站在冰箱前面,注视她的侧影,就这么待了一会儿。此刻,我不会感到尴尬,因为我知道她也不会。跟那件凭空把地面砸出一个深坑的可怕事情比起来,所有的小情绪都会像是深秋时候的树叶,不知不觉就掉光了。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南音你相信吗?”她静静地说。她和我一样,已经来不及给自己说的话增添上任何意义上的语气。原来把情绪像涂颜色那样涂到自己的语言上面,也是个体力活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总不能说,我比你们谁都相信这是真的。
“肯定是搞错了。”陈嫣摇了摇头,两滴泪一前一后落在她的裤子上,“西决……他一定是不小心,他一时冲动了所以不小心……”她没注意这句话的逻辑很有问题,“只不过是意外而已,是事故,谁都不想发生的,我们可以去给那家人道歉,跟他们协商,赔钱嘛,那些警察怎么就可以把西决当成杀人犯呢?”
警察告诉我们说,哥哥自己承认了他是故意撞上去的。但是他不肯讲他为什么那么做。
“南音,为什么呢?”她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抹了一下流在下巴上的眼泪,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她哭得心满意足的错觉,“西决的脾气多好啊,他怎么可能?”
我诚实地低声说:“我不知道。”但我并没有撒谎,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陈嫣转过脸来看着我,似乎一想到现实的问题,眼泪就暂时不流了。
“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来,其实这个问题每个人都问过每个人,然后每个人都回答给了每个人,“他们说要等正式判决下来了以后,他才能在看守所见我们。”
听见“看守所”三个字,她眼神躲闪了一下,我知道,她又该哭了。
我似乎听见了我的手机在振动。似乎有那种类似黄蜂振翅的声音在我后脑那个方向隐隐地作祟。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自我从公安局出来的那个晚上,我就把它关在了抽屉里,它一直在那里喋喋不休地振动,几十个未接来电有一半是苏远智的,剩下的一半来自我大学的同学,以及过去高中的同学们—他们看了新闻,或者报纸吧,这些没心没肺的人,我家的电视机已经好几天没有打开过了,我们不约而同地裁决自己坐了牢——不再有接触外界信息的资格。至于打开电脑上网,那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所以我的手机怎么可能还在振动呢?我记得我关了它,因为它橄怒了我,让我觉得那些面不改色的振动是种带着蔑视的反抗。我关了,十几个小时以后又不放心地打开,短信们争先恐后地涌进来的时候,我咬了咬牙,直接翻了个面把电池抠了出来。
按道理讲,它应该不会再振动了对吧?那现在这个耳边的声音——我甩甩头,挺直了脊背,发现自己一直不自觉地靠在冰箱上。是冰箱发出来的,没错,有时候冰箱运行起来,也有一种隐隐的“嗡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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