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一个男人,我当然不是指我老公。除此之外,还有个小间题—我哥哥杀了那男人的哥哥,我哥哥没成功,但是两家人现在都在等着法院开庭—你觉得这是不是很像“罗密欧与茱丽叶”呢?不过你别忘了,人家茱丽叶是个不小心爱错了人的无辜少女,我是红杏出墙的荡妇……我总是能够成功地把自己逗笑的。
“臻臻,后来他们三个人没有找到小熊的姐姐。他们一共问过多少人,你还记得吗?总之,没人能告诉他们正确的答案。事实上,因为已经找了太久。小熊自己也有点糊涂了,到底那个姐姐,是不是他做过的梦。”—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停顿下来看了她一眼,她终于成功地用钥匙割开了橙子的皮,不过尚且没有受伤的汁液沿着切口流出来。她手里那串钥匙是他的。我身后靠着的这件衣服,也是他的。
“可是小仙女一点都没有放弃,小仙女总是快乐地说:‘会找到的。’小仙女还说,‘等我们找到了姐姐,你就想起来那不是梦了。’——这句话其实有点问题,可是他们三个都没听出来。这个时候外星小孩突然跟伙伴们说:‘咱们回去吧。回去出发的地方。我们出来这么久了,说不定你姐姐已经回去找你了。’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可是其实他们已经走了太远了。他们又必须沿途问很多人,才能找到正确的回去的路。但是他们都很开心,因为突然之间,大家都相信,只要按照原路返回去了,小熊的姐姐一定会在那里等着的……”
门开了。我觉得我的心脏像是个篮板球那样,撞到那门上,弹回来,重重地把所有正在匀速流淌的声音打回了喉咙里面。我必须暂时保持沉默,把火辣辣的击打后的疼痛吞咽回去。可是我看见的,是来量血压的护士。——真是受够了所有这些踩不死扑不灭的希望。
我觉得手机似乎又在振动了。一时间我无法判断是我口袋里的手机,还是我脑子里的那个。为了确认,我还是把手机拿了出来。——郑南音,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知道哪个?好消息是:你这次没有幻听,你的幻听已经不再回来了;坏消息是:发短信给你的人,是苏远智。我没有打开他的信息看他说什么——我早就不再关心他想和我说什么,我只是想看着那三个熟悉的汉字,安静地和他待一会儿——我们谁也不用开口跟对方说话,反正一开口都是要撒谎的。
我闻到了一丝隐隐的,橙子的苦香气。是从臻臻的手上散发出来的。她的手像蜻蜓那样在我膝盖上点了一下,又缩回去了。但是这个小小的举动已经足够令人惊喜了—她很少像这样试着跟人交流的。我像是害怕错过彩虹那样,慌忙地盯着她的眼睛,我想我一定会在她眼里遇上什么跟过去不同的神情。
她声音细细的,她说:“后来呢?”
我知道我的眼泪流下来了。因为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因为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后来呢?
我编的故事自然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故事,只不过,那里面有我所有的罪恶。我和我的胆怯相依为命,它极为默契地帮助我,像块海绵那样把故事里面所有跟罪恶有关的痕迹吸干,然后我心底最深的善良就这样顺利地像朝露一般羞涩着,闪着光,还带着模糊的彩虹,我自然知道这些善良没有我最初以为的那么多。我抓了一把脚下踩着的湿润的泥土,这泥土黑暗柔软—岁月中,六岁生日那天,五岁的我死了,埋在这里;十五岁生日那天,十四岁的我死了,埋在这里;哥哥开车对着陈医生撞过去的时候,那一瞬间之前的我也死了,但当时我还没发现;陈迎南低下头来亲吻我的时候,我才找到了那个过去的我的尸体—都埋在这里了。握着这样的一把泥土,我不怕自己的笨拙被人笑话—我捏出了他们三个: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因为我辛酸地看着他们,所以他们就可爱了。他们的脸庞上沾上那一点点露水,然后活过来,憎懂地往前走。小熊的姐姐为什么一直不回来呢?外星小孩到底为什么要来地球呢?哥哥为什么疯狂一般她恨着陈医生呢?我为什么会爱迩南呢?
然后,终于有人像臻臻一样,认真地问我:“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我终于懂了,所有关心“后来”的人都不知道我的故事其实是在求救。后来,我一个人慢慢地把自己最新的那具尸体埋起来,并且意识到我自己的最后一具尸体终将死无葬身之地。后来,我发现你的“后来呢”帮不了我,我还是只能那样卑微软弱,劣迹斑斑地活着。但是,谢谢你啊。
“后来,”我努力对着臻臻笑了,抹掉眼睛旁边的泪水,“后来他们又在回去原处的路上走了好久。他们走得越久,就越相信姐姐一定会在那里等待着小熊。”
“小熊的姐姐,为什么把他丢下啊?”她讲话似乎有点费力,也许是荒废太久了。
“她没有把小熊丢下,她只是让小熊等她回来。”
“她到哪儿去了?”她的眼睛里一片澄明。
“臻臻,你认得我么?”间这个间题的时候我心里怀着一种非常奇妙的期待,我希望她只记得,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她开始专心致志地咬手指了。也许这真的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我耐心地,用力地看着她的脸庞,似乎这么多天以来,种种绝望的盼望在这个瞬间找到了冠冕堂皇的出口。我没注意到门开了,我没注意到走廊里那些无意义的喧嚣涌了进来。我没—但我还是注意到了他就在我和臻臻身后,迦南。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再看臻臻。然后他笑了,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明亮,只是他目光犹豫了片刻,他不知该把这笑容给谁。
“臻臻刚才和我说话了。”我告诉他。
“臻臻,你也来跟我说句话……”他把身子略微弯下去,可是臻臻似乎觉得很为难,只是继续努力地咬着散发橙子味道的手指,但跟往日不同的是,她用眼神专注地回应着他。
“也许等我再给她讲一点故事,她还会问我问题的,你让我试试。”我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他的脸。
“我进门的时候听见了,你们在讨论剧情。”他直起身子,还没脱下来外套,周身都带着外面冬天的气味。
“那,我走了。”——其实我也并没有真的想走,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既然已经说了,就不能站在那里不动。于是我轻轻地跟臻臻说了句再见,她非常懂事地退后了两步,重新捡起她的橙子和钥匙,在一瞬间变回了那个自闭症儿童。
门在我身后关上的时候,我终于可以沿着走廊里的光线走到等候区的椅子旁边。我坐下来,一束斜斜的灰尘在我眼前自得其乐地跳舞,我对自己尴尬地微笑了一下:不管怎么说,我今天看到他了。我看了一眼。
有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后,那感觉类似于小时候,被班里同学冷不防推到台阶下面—因为身体在莫名其妙地失去平衡,不过在跌落的错觉还未消失的时候,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横闯进视野里的,那片深蓝色和白色相间的格子我见过的,那件衣服刚刚还搭在我身后的靠背上,还带着我的温度。
他的双臂紧紧环着我——他要拥抱人的时候总是那么不知轻重,所以让我想起恶作剧的小学生。我的脑袋抵在他的脖颈上,他手掌用力按着我的后脑勺,好像这样就可以遏制我的挣扎。他的声音直接从我头顶贯穿进来,我那个被明亮阳光弄得有些迟钝的脑子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闭塞场所,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隐约激起了回声,因此有种郑重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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