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跟你姐姐走了吗?”难得地,他说话的时候不再笑。
“我下车来买豆浆……”我不信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对着我很自然地伸出了右手:“我请你。”我自己站了起来,但是在我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他走过来牵住了我的手。
然后他跟那个善良的卖豆浆的阿姨说:“两杯热的,带走,一杯加糖。”
阿姨用戴厚厚的手套的手给我们装了两杯,神秘地笑笑说:“闹别扭了,就是该和好嘛。人家一个女孩子,这么冷的天气……”
趁着他要付钱的时候,我把手挣脱了出来,名正言顺地把豆浆拿到那只他碰触过的手里。
我们坐在医院底层的挂号大厅里面,把两杯豆浆喝完。外面似乎快要出太阳了,至少这间挂号大厅里的人们又开始了正常的熙熙攘攘。他早就把那个空杯子捏在手里当玩具一样虐待着,我绝望地看着我的杯子一点一点地见底。随着绝望加深,我心里却渐渐地堆起来积雪一般深重的平静。我们没有开口说话,谁都没有。
后来他低声说:“要是你还没喝够,我就再出去给你买一杯。别一直咬吸管了,看着真凄凉,跟饥荒地区的儿童一样。”
我问:“陈医生是什么刚候醒来的?”
他说:“昨天晚上。快要凌晨了。”
我们就像两个非常成熟的人那样,不约而同地把我们之间的问题和烦恼放在一边,谈论起更重要的事情。低声地交流着陈医生的身体状况,和他脱离生命危险的可能性。——这种平衡稳重的局面自然是装出来的,可是,我们也必须如此,因为摆在面前的,的确有比“我们接过吻”更严重的事情。
他谈起这些的时候,语气淡然得不像是在聊一桩惨剧。我知道他置身其中太久了,所以非常坚韧地就习惯了起来。他说:“无论怎么样,高位截瘫是肯定的。因为脊椎受了伤,而且昏迷得太久了,脑损伤也是没法治的。就看他能不能恢复些语言的能力,还有记忆了。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确定他的智力在什么水准上。”他长长地叹气,“其实醒来也没什么区别。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就是眼睛。”
“那臻臻呢?”我满怀着听见好消息的希望。
“不知道啊,昨晚的事情,她还没来得及看见呢,我也想看看她现在会不会有反应。”他安静地看着我,“南音,如果臻臻好了,你还会常来么?”
我更用力地继续咬着吸管,这样可以避免说话。
“这几个月天天都能看见你。”他像是突然听到了一个不错的笑话,那笑容属于自己和自己之间的心领神会,“但没想到,原来还有今天。”
我站起来,我说:“我该走了。”
“不看看臻臻了么?她快要来了。”他的眼睛里充满着期待。
“我得回家去。”我看了他一眼,我跟自己说这就是最后一眼了,“我得回去用家里的座机给苏远智回电话。就是我老公,我以前跟你说过一次的。
医院外面的街道上阳光灿烂。阳光解救不了寒冷,也依然是好东西。红绿灯对着满街的车水马龙重新拾回了尊严。可是这人间对我而言,已经成了新的。崭新的。
原来不是所有崭新的东西都是好的。
原来这个世界上也存在着崭新的恶。无论是好的,还是恶的,“崭新”还是拥有它独立的光芒。现在这光芒不讲任何条件地照耀了我。此刻的明亮当然是我做梦都不想要的,但是,它永远属于我了。
“连你都可以杀人”,这句子现在几乎是万能的。太阳如果愿意的话都可以在上午十一点沉下去丢给我们莫名其妙的黄昏,因为,连你都可以杀人。
接下来的一周我躲在家里,没再去过医院,偶尔会想一想臻臻,然后告诉自己说她应该还是老样子的。外婆看电视的时候,轮到我来做讲解员——我应付这项工作的能力还真的赶不上雪碧。我们都等着爸爸和姐姐每天带回来新的消息——比如律师又说什么了,比如陈医生的治疗有没有进展——听起来,基本都算是好消息。医院说,以陈医生之前的状况看,能醒来就是奇迹。姐姐很兴奋地转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却隐隐地一沉——奇迹如果已经发生在陈医生身上了,那么按道理讲,哥哥身上是不是会发生一点我们没有料到的坏事呢?这世界上,主导“好事发生”和“坏事发生”的能量也应该遵循着某种平衡吧。我自己都觉得我现在真变成了一只神经质的兔子。
不如我在《外星小孩和小熊和小仙女》里面,让一只疯疯癫癫的,患有恐惧症的兔子出场吧?但我只是想想而已,没有再真的打开那个文档。开始写那个故事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就会想到陈迩南。我不是决定了再也不看见他吗?那我就不应该再去给臻臻讲故事了。于是我不让自己靠近电脑,我坐在外婆身边,把自己埋葬在电视机前面。外婆的安静和一无所知总是能给我一点莫名其妙的力量。
苏远智给我打过两个电话,他现在实习的那份工作也很忙。我为了向自己证明我不害怕面对他,也在一个晚上打了电话给他。他身后的背景声音嘈杂,他只是说:“我在外面。”我没有追问是哪里,我想应该是雅思辅导班之类的地方吧。于是我如释重负,声音里那种最初的颤抖在一瞬间归于平静,我说:“没事,我就是想你。”
他笑了。他其实觉得内疚吧。于是我也轻轻地微笑了,我承认他此刻的内疚让我有一点愉快。所以我决定再追加一点,我叹了口气, 说:“苏远智,你爱我吗?’,“当然。”他语气惊慌,“南音你怎么了?”“没什么,”我停顿了片一刻,“我爱你,老公。”我知道这句话被我说得很甜美,甚至是怡人的。
我爱你,老公,我快要移情别恋了,你却浑然不觉。我要沉下去了,你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拉我一把,可是,你很忙,你忙着沉浸在你的谎言,你的挣扎,你的歉疚里。比如此刻。我简直要开始恨你了。就允许我这样恨你一会儿吧。不会很久的,从眼下我们二人的沉默开始计时,直到通话结束。我想要你了解我那种被自责折磨的滋味,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体验程度相同的自责。比如,在明知你着手准备离开我的时候无辜地说 “我爱你”。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是无辜的吧?果真如此的话可就太妙了。我甜美地恨着你,因为当你知道真相的时候,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你不会的。就像妈妈不会原谅哥哥那样,你总有一天会以一个审判者的姿态对我说我不配被爱。我恨你即使是审判我也不会搞清楚正确的罪名。郑南音真正的罪名不是背叛苏远智,是背叛了自己。
求你暂时跟我站在一起可以吗?我们一起打垮他,那个总是嘲弄的侵略者。但我真是没种啊,我甚至不敢跟苏远智说一句:“我好像快要喜欢上别人了,用力抓住我好吗?”因为我害怕他会回答我说:“喜欢上别人了是吗,那好吧,祝福你,再见了。”所以苏远智,亲爱的——我盯着手心里的手机,似乎是要握碎它——你杀了我算了,那是我应得的。你杀了我,就替苏远智复仇了,可是那个被郑南音背叛了的我自己呢,你拿她怎么办呢?你可以让郑南音停止呼吸,可那个“自己”就会随着这尸体变成一缕气息一般的魂魄,她只能和郑南音一起不复存在,她明明也曾因为郑南音的背叛而伤痕累累,却没有人为她讨个公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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