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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第1页)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龙。”——这人并不是第一个告诉他们这件事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是他偏偏就出现在此刻,于是哥哥拔出那把和同伴一起锻造的剑。刺讲了该讨路人的胸口。

过路人的血滴落在雪地上的时候,哥哥的耳边回荡起了龙临死前悠长凄厉的哀鸣—其实他还是搞错了,那只不过是风。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但是如果真的这么说了,谁会懂?这个世界不会再原谅哥哥,那就让世人用他们习惯的方式,把时间用在“同情”和“不同情”上吧。所以我只是转过脸,很认真地说:“李渊,再见。”

到家的时候,我把所有从外面带回来的东西都放进了房间。没有关房门,因此外婆和雪碧的电视剧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上来。应该是片尾曲的歌声中,外婆义愤填膺地说:“她怎么打人?”雪碧说:“啊呀外婆,她打人是不对,但是那是因为她知道她女儿跟仇人家的儿子谈恋爱了,所以很生气啊,她不是坏人,她是好人一还有,这个应该是过几天才会演的内容,我们今天是看不到的……”

我想笑。也许已经笑了。然后我看见昭昭坐在我的书桌上,像过去那样,两只男孩子一样的手臂支撑着桌面,全身上下满溢着异样的力量。她有些羞涩地冲我一笑,她说:“南音姐,九月天气真好。”在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以后,也许除了天气,我们也没有别的话题好说。我只好跟她说:“喂,你那么重,别把我的桌子压塌了。”

当我睁开眼睛时,外面黑夜已经降临。我才知道,原来我睡着了。

没想到睡眠也会变成一种陌生的体验。我陷在黑暗里,陷在枕头和床铺的柔软里,觉得自己像是被埋葬了。撑着坐起来,骨头疼,身上不知被谁盖上了一件衣服,借着门外透进来的灯光看,是外婆的。

客厅里居然是很安详的气氛。爸爸和小叔坐在棋盘的两端,却是在交流对今天一起见过的那个律师的观感—似乎律师表示愿意接哥哥的案子,小叔说:“我怎么有种感觉,这个律师想借西决的案子掀起一点什么话题来,他想出名。”爸爸说:“管他想要什么,能帮到西决就是好的。”说着,按灭了手里的烟蒂,现在,没有人禁止爸爸在家里抽烟了。

厨房里有香味。陈嫣还在陆续地把盘子端出来,我难以置信地探头看了一眼,惊喜地说:“大妈——”大妈不紧不慢地拿着锅铲回头道:“南南,醒来了?好久没吃过大妈烧的鸡翅了吧?你小时候有一次吃了整整一盘,还记得么……”接着她又转过脸去跟冰箱旁边的妈妈说,“你去歇着吧,马上就好了,不用你帮忙……你们明天一定要把那些水饺吃完——那可不是超市里速冻的东西,都是店里的人今天上午才包好的—馅里面打进去了鸡汤冻,煮出来就是灌汤的,很鲜,我索性让他们多弄几百个给你们带来,这几天你们肯定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

看来大妈已经很适应饭馆老板娘的角色了。我忘记了,她有个本领,就是把小事看得特别大,又把大事看得特别小。满桌子的菜,一看就不是妈妈做的——妈妈不怎么喜欢勾芡,所以妈妈手底下的饭桌,看上去没这么紧凑和饱满。并且颜色也更清淡些。大妈实在太喜欢放油了,说不定是热爱菜倒进油锅那一刹那的爆裂声。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次,大伯因为菜里放了太多油,筷子一摔就进厨房去揍她,然后他们就熟练地厮打到了一起,姐姐把厨房门关上,在门外抵了一张椅子,然后招呼我和哥哥说:“趁热吃。”我觉得大妈做的菜很好吃啊,味道比我妈妈烧出来的要更复杂些——我不知该怎么解释这句话,总之就是好吃。所以我就认为,大伯一定只是单纯地想揍她。后来他们打完了,出来的时候,我们三个把菜全都吃光了,忘记了留下他们俩的份——也有一点故意的吧。仔细想想,如果回忆里那桌菜真的全是我们三个人吃完的,那这件事一定发生在哥哥拼命长个子的那几年——一种恍惚的酸楚就这样强烈地揪住了我的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柔软并且犹疑地碰触我的膝盖,低头一看,竟是北北的小手。

大妈把围裙解下来,走出来径直坐到爸爸和小叔身边去。捡出面前烟盒里一支烟,小叔非常自然地凑过去替她点上。她笃定地看着爸爸,说:“家里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告诉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现在缺人手吧,总得有人照看南南的外婆。”她用了“人手”这个词,自然地就把我们家形容成了一个店铺。爸爸只是叹气。大妈接着说:“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去跑西决的官司,这些事情我也不大懂,帮不上忙。不过说到帮忙干活儿,照顾老人的人手,我们店里有的是,还有家里其他的事情,你也尽管使唤东霓就好。”她磕烟灰的样子真像个男人。

爸爸说:“行,都听你的。”

大妈笑笑:“都去吃饭嘛,该凉了。你们千万得记得,明天一定把我今天拿来的那些水饺煮出来,真的很新鲜……”

就在此时,我们都被我房间传出来的喊声吓了一跳。“郑——南——音!”是妈妈的声音,因为凄厉,听着都不像了,我清楚地看见小叔的肩膀都跟着颤抖了一下。妈妈抱着昭昭的骨灰盒冲下来,直直地看着我,’愤怒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都往家里带?你把家当成什么地方了?你现在就给我拿出去扔了。”

“妈妈——”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个是昭昭呀。”

“说的就是她!我们被她害得还不够么?西决脑子坏掉了,你也跟着坏是不是?我告诉你郑南音,你要是就是不肯把它丢出去,我就把你丢出去,我说得够清楚了吧?”她把手臂伸出来,骨灰盒就那样尴尬地悬空,我知道她想用力地丢在地上,但是,还是有什么东西拦住了她。爸爸从她手里把盒子拿下来,把它放在窗台上的花盆旁边,低声地说:“先吃饭,好不好?明天让南音把这个拿去交给那个孩子家里的人,不就行了?”

“就是南音。”小叔说,对我用力地眨眨眼睛,“听话,明天把这个给昭昭他们家人送去。”

“什么明天!”妈妈打断了小叔,“现在。郑南音,你现在就让它从咱们的家里消失——我不想再看见关于这个人的任何东西,我也不想再想起来这件事……”

“妈妈你知道的,昭昭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她要是还有哪怕一个亲人,哥哥当初也不会把她带到咱们家来。哥哥也一定愿意把她放在我们家的,我是在替哥哥做他想做的事情呀。”——昭昭,我心里回旋着一大片空荡荡的,寂静的凉意。我居然在保护你。我必须要保护你。

“我从现在起,当他死了。”妈妈使用着最普通的音量和语气,把这句话讲出来,“我说的是你哥哥,我当他死了。行不行?”她用力地深深吸一口气,整间屋子在她这句话之后,变得异常安静,似乎成了一片雪后初霏的原野,她必须倾听着自己马上就要结成霜的呼吸声。

“你这么说可就过分了。”小叔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餐桌边,和外婆两个人对着,似乎完全和战场无关,“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小叔在着急的时候一向不擅长说理,只会翻来覆去地重复同一句话。

“我怎么就不能这么说?”妈妈的神情像是在嘲笑小叔,“快要二十

年了,我把他当成是我的孩子,可是他把我当成什么?他要是真的把我当成他妈妈,他怎么做得出这种事?他心里但凡存着点顾及,怎么能就为了一个学生去做那么伤天害理的事?”她匆忙地笑了笑,“所以我现在懂了,我当他死了,可以吧?他被枪毙也好,你们替他把官司打下来保住他也好,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他每件事都让你顺心满意的时候,才是你的孩子;他犯了错你就一笔勾销不承认他,你好自私呢!”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把脸偏了一点点,准备好了迎接她扇过来的耳光。

但是她只是盯着我,眼里有水光在黑暗深处闪动。她说:“你也滚。”北北就在这个时候大哭了起来,不知是谁把她的绒布小海豚塞在她胸前的口袋里,小海豚的脑袋冲着她的脸仰起来,一颗一颗地,接着她的眼泪。

“妈妈,别当着北北大吼大叫的,你一定要让北北像我小时候那样,在大伯家里尿裤子吗?”

她转过身去,走到房间里,重新关上了门。

大妈把自己的包从沙发上拖过来,拿出来手机,一边跟我说:“这样,南南,今晚你把那个……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先放到你姐姐那里,我来打电话给她,这就跟她说……”

昭昭,咱们走了。我从花盆的旁边把骨灰盒抱了起来。昭昭,没什么大不了,对吧?会有地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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