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额头抵在膝盖上,用力地深呼吸。深呼吸。我想我一定是疯了。
我又开始睡不着了。整夜整夜的。如果一定要说这种煎熬有什么正面的意义,那就是,我的注意力暂时可以从哥哥的事情上得到一点转移。哥哥,你已经成了毋庸置疑的罪人,其实我也快了,我来和你做伴,你说好吗?你有囚衣穿,我却没有—不过就算了吧,全是形式,那衣服也的确没什么好看的。
让我坐在你身边就好。我已经太久没有看见你了,所以我只好想象你现在的样子。你的头发被推光了吗?你戴着手铐吧?你的眼睛是否和过去一样安静,还是像案发那天,灼灼地涌动着沸腾的绝望?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是故意的。哥,我也只让你一个人知道,我喜欢上了你杀的那个人的亲人。不是他诱惑我,不是一时糊涂,从我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终于承认了。现在让我坐在你身旁好吗,我们并排坐着,我和你一样漠然地平视前方,让双手放在膝盖上,这双手真像一对被子弹击中,从天上掉下来的鸽子。我永远爱你,哥哥,你是杀人犯,我是贱货。
一周就要结束的时候,陈迎南的电话终于还是打了进来。听着来电的音乐声,我迫不及待地把它按掉了。我想不然我还是把手机关了吧这样最清静,可是,终究没关。几分钟后他的短信进来了:“接电话。再不接电话的话,我就打你家座机,直接找你爸说话,就说我们家还是要继续追加你们的赔偿金。”
这个浑蛋。我径直把电话拨过去,听到他含着微笑的声音的时候就直接说:“别以为我怕你。”
“我就是想见见你。”他似乎笑得更开心了。
“我跟你说过了,”我觉得自己脸上滚烫,握着电话的刀。只手僵直地停留在耳朵边,左肩膀都似乎被一种微妙的余波震颤着,“你真以为我怕你啊。我告诉你,算我倒霉,我就当不认识你,我不会再让你看见我的!”
“现在不认识我了?”他笑道,“那你也不打算来看臻臻了么?谁信誓坦坦地说什么要和臻臻道歉,要尽量为臻臻做点什么……所以只不过说说就算了,不过是想扮演一下爱心天使,现在玩腻了,对吧?”
“别血口喷人了!”他又一次成功地让我气急败坏,“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
“那你为什么不再来了呢?”他像是蓄谋已久地埋伏了很久,在前半句那个逗号的地方,准确地掐断了我的活。他缓缓地叹了口气,“南音,我说了只是想看见你。
“我要挂电话了。
“我想你。你满意了吗?
“不满意!”我被自己吓到了,只好把电话从左手换到了右手,除此之外,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可是换到右手之后更加觉得自己蠢得可怕,就还是把电话挂了。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是说,当我迟钝地把手机放回床头柜上的时候,因为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只好专心地注视着窗子外面的天空。于是我知道,这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冬天的白昼已经变短,所以这阳光,即使很好,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已经被黑夜强大的病毒侵袭了,变得有种说不出的昏沉。我不想行走在那样的光线下面,那会让我觉得我自己也像是个病人。虚掩着的门外传出来大妈和妈妈的声音。大妈现在有空就来家里,陪妈妈聊天。不过不管是什么话题,最终都会绕到一个间题上面,就像她们现在正在对话的内容—妈妈说:“活着真是没有意思。”
大妈说:“你下次跟着我去一次教友家的聚会,你就不会这么想了。”妈妈说:“不,我不信。”大妈说:“一开始都这样的,回头我带你见见牧师,让他给你讲讲。”妈妈说:“不用,我就是不信。”大妈说:“你不是觉得活着没意思吗?”妈妈说:“你的主是假的,再没意思,他也帮不了我。”大妈就生气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呢?”于是不欢而散。
但我知道,过不了几天,妈妈就会打电话给大妈:“今天你店里忙吗?”然后一切重新开始循环……上次不欢而散的时候,大妈把一本翻得很旧的《圣经》落在了我们家,我一直把它放在我房间门旁边的那个小柜子上面,自从把它安放在那里之后,就再也没碰过。
我还是拿起来,打开了。因为我想起,他跟我说过,“迦南”在《圣经》里面,是个好地方,有那么多人为了它征战流血,因为它是神应许给人的。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找起,就只好随便打开一页,但我遇上的是《马太福音》:“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
我还是别再接着往下看了。因为眼下的我,真的不适合听神说话。
陈迦南的短信又随着欢快的“叮咚”声涌了进来:“晚上7点,一起吃饭好么?”
我的左眼和右眼是同时看到这条短信的,是不是都该一起剜出来丢掉?我右手的拇指点击了“短信查看”的按键,是不是也该一并砍下来丢掉?那我该拿我那个接受并且理解了这条短信内容的大脑怎么办呢?算了,算了,我对自己笑笑,都丢掉吧,它最清楚我为什么四十八小时都不敢睡觉——因为我会梦见他。因为我已经连着好几晚都在梦见他。我原本以为我应该会梦见往昔的日子:我们全家人围在晚饭桌边,外婆非常礼貌地问每个人贵姓,妈妈专横地禁止爸爸吃油炸的东西,我的座位永远挨着哥哥的,我低下头去阅读苏远智给我的短信,回复他“我爱你”,并且时刻提防着妈妈会骂我吃饭的时候也放不下手
机——难道这不应该是最美好的梦吗?我不是应该在这样的梦被惊醒的时候开始悲哀跟惆怅吗?可我只是梦见他。并且,在梦里确切地知道,我是幸福的。
劣迹斑斑的,没有天理的幸福呵。全都丢掉吧,这是对的,剜出来丢掉,砍下来丢掉,闷死了丢掉,撕成碎片以后丢掉,放把火烧成灰以后丢掉——你不要让我瞧不起你啊郑南音,说到做到啊,剜出来砍下来闷死了撕碎了放把火——先是剜出来,再砍,用力砍,砍死,砍死陈迦南。
我知道到了七点,也许,我还是会去的。
江薏姐之前说的那期法制节目,终于在年底的一个周五晚上播出了。距离哥哥的案子正式开庭,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首播的那天,我躲在厨房里,我没有姐姐那么勇敢。事实上,那天,真正做到把那期节目从头到尾看完的人,只有姐姐,雪碧。和外婆。爸爸去和律师见面了,小叔在节目刚刚开始的时候接到了一个学生的电话,然后他就出来讲话,我坐在厨房里,看着小叔站在阳台上的煤气灶旁边。把手机盖子关上,默默地把它放回兜里——我想也许他不会再回去电视机前面了,果然,他迟疑了片刻,
打开面前的窗子,点了一支烟。
“小叔。”我打开通往阳台的门,他似乎是被我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不知道我只是想表达遇上同盟的愉悦,“下周二,我们一起看重播好不好?只有你和我。”
小叔说:“好的。”
姐姐后来告诉我,她原本想在那期节目里看哥哥一眼。但是他始终都没有出现。电视台的人告诉我们,无论如何,哥哥都拒绝上镜头。不过在那期节目播完的第二天,他们就来电话说,观众的反响出乎意料的热烈。绝大多数反馈观感的观众都是同情哥哥的。还有一些义愤的观众说,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是哥哥一个人的错,至少医院也有责任,而且社会也是有错的。打电话给我们的节目编导说,他们正在商量要不要再做一期后续的节目好跟踪报道案件的进展。放下电话的时候,姐姐眼睛发亮地环顾着客厅里的所有人,借着傍晚的灯光,璀璨地嫣然一笑,她轻轻地说:“我就知道会这样的。”
又过了二十几个小时,周一清早,我们收到了江慧姐的快递。是几本杂志,就是江薏姐现在工作的周刊。其中的封面报道用了八页的篇幅,讲的是哥哥的事情,作者当然是江薏姐。我是家里第一个把那篇文章看完的人,一字一句地,努力克服着看见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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