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了!这个学期以后就是初二了。”雪碧骄傲地宣布,然后,她安静了下来,忧伤地说,“上初二以后,就要学物理了。姑姑一直跟我说,不用怕的,我们家里就有人可以教我—可是现在,真的该怕了,没有人教我了。”
哥哥,你还真是无处不在呢。
Chapter 13
陈嫣
遗憾的是,还是要出门的。爸爸除了见律师和警察,必须要回去公司,面对所有人强压在眼睛后面的那些好奇和兴奋;小叔也必须要回到学校里,装作若无其事地应付学生们小心翼翼营造出来的若无其事;姐姐最幸运,因为咖啡店来来往往的都是陌生人,而她的服务生们则早已同心协力地表示过对发生的事情的惋惜——她们只是把这当成了一件祸事而没有看成是罪行——当然了,姐姐的铁腕或许在此刻起了些作用,大家都知趣地不去讲任何她不爱听的话;妈妈最彻底,她跟单位请了长假,索性关在家里连卧室都很少出。
我也要把自己粗暴地推到门外去了。下定决心去学校的前一晚,我居然在厨房里跟陈嫣聊了很久——灾难让我们突然接近了,并且诞生了一种温暖的情感。妈妈对整件事情一直都是拒绝跟否定,姐姐又太过坚强和毫无问题,我突然觉得,此时的陈嫣跟我有些地方是很像的。“明天我去学校,”我就是如此生硬地讲出来开场白,“不能不去了。”陈嫣笑笑:“是啊,不能不去了。咬咬牙就好。”共同的脆弱让我们相互扶持了起来,她让我见过了她的眼泪,我也不会羞于让她看见我的胆怯。“可是我不想去。”我把几个洗好的杯子在餐桌上一字排开,让把手统一对着我——我总是在焦灼的时候做些类似此刻的无意义的事情。
“都一样的。”陈嫣此刻的默契简直让我感动了,“我也不想去上班。不过我后来发现,我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面,不跟任何人讲话,自然也没人来跟我讲话了。只要你先做出不想理他们的姿态,他们会配合的。”“可是,”我叹了口气,“让我做出不理人的样子,好难呢。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不跟人说话……”陈嫣此刻的笑容居然有了些愉悦:“也对。你一直都是大家眼里的小甜心。不像我,我从中学的时候起,就是不说话也不被人注意的那种孤僻小孩。”“糟糕了,”我咬着嘴唇,“早知道有今天。我也该早点学着装酷才对。”
“南音?”她突然心事重重地把脸转过去,看着煤气灶,“问你件事好么?我就随便问问,你也随便听听。”我不做声,继续挪动着那排杯子,还嫌它们排出的直线不够直,害怕自己的视觉是有偏差的,恨不能让它们个个都对齐一条根本不存在的准线才好。“西决,是真的喜欢昭昭那孩子吗?你,懂我的意思。”我用力地说:“不,没有,才不是那些人想的那样。”——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其实平日里的陈嫣本身就是“那些人”的一分子。这可真是令人恼火,温暖的幻象这么容易就被戳破了么?
她神色明显地放轻松了:“那么,苏远智的父母那边,对我们家,现在是什么态度啊?”
我看着她,心突然软了一下,也只有她会在此时想到这件事情吧。我轻轻地笑了笑:“你别问了吧,我也不怎么想知道。”
她心领神会:“好。”
北北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是一长串没有意义—或者我们不懂意义的音节,但是她没在哭,像是在急迫地表达着什么。陈嫣自然是立刻冲了出去,我也跟着去看热闹了。北北和郑成功两个小朋友面对面坐在地板上,可乐无辜地躺在他们中间,当郑成功把可乐拖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北北抿着小嘴,面无表情地拖回来;然后郑成功再抓住可乐的耳朵,慢慢地让可乐滑行到自己的膝盖上面;北北总归比较聪明,她抓住可乐把它抱在怀里了,很紧很紧地抱着;郑成功神色丝毫不为所动,他抓住可乐的一条腿,不紧不慢地,也不用力,但是就是不肯松手。北北也不松手,一开始还在发出一些声音表示不满,可是看到郑成功一直沉默,于是便也跟着安静起来了—这场战斗真是文明,并且讲究礼数,成年人应该好好学习。
船不会沉的,我们谁也不会允许它沉下去。看着他们俩,这就是我此刻最想说的话。
虽然船长已经跳到海里去了。你们俩即使已经长大了,也别问为什么,可以吗?
我在学校里看到了冷杉学长。这可真的让我尴尬了一下。我本来想躲到楼梯拐角的墙后面,但是来不及了,我的视线不小心还是和他的对上了,因此只能一面注视着他朝我的方向走过来,带着那种“就是要和你说话”的表情;一面在心里绝望地想他为什么还会在这儿,难道是没拿到奖学金么—那姐姐跟他分开也太亏了吧……
“南音。”他终于开口叫我了。
“你怎么还没去美国?”我觉得我现在可以不跟任何人寒暄了。
“下个星期动身,周一去北京,周三一大早的飞机。”他还是老样子,跟人讲话的时候要附加很多的细节。
“去哪个学校?”我想好了,当他回答了我之后,我还要再跟着问那是在哪个州,算是东岸还是西岸还是南部,之后一也许会间问飞机要飞多久或者时差究竟多少个小时,总之,我是打定主意要让话题停留在他身上了。
“你们都还好么?”——算他狠,姐姐曾经说过的,别指望他会沿着一般人的逻辑聊天。
“我们……”我看着他俊朗的眼睛,突然间觉得不如坦率一点,“你觉得,我们现在,怎么就算好,怎么就算不好呢?”
他果然也笑了起来,尽管笑得一点都不自然:“说得也是。我看报纸上说,那个医生还活着,其实这样我就放心了,他活着,你哥哥就也能活着——”看来大家关注的地方还真是不一样的,“等有了什么新的消息,你写邮件给我。”
“好。”
“不能敷衍我,我是认真的。”他端详着我,“给我写信,南音,告诉我大家的情况。不管我去多久,多少年,一开始每个月给我一封信,哪怕以后你保证不了这个频率,至少每年新年的时候,告诉我大家怎么样了。”
“我保证。”我轻轻地说。
“雪碧和可乐那两个家伙还好吗?”他问。
我沉默了几秒钟,为的是“雪碧和可乐”。我终于对他笑了,我说:
“雪碧除了功课不好之外,一切都好;可乐那家伙的鼻子又被拽掉了一次,不过是被我妹妹北北拽掉的。”
“她还好吗?”—我一直在等,你终于说出来了。
“她很好。”当他听完我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就像是怀着乡愁。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一直都想着冷杉学长。因为我需要一遍遍地回忆我们对话的场景,来告诉自己,我能面对他,就也能面对医院里那些眼睛。—我当然知道这是不一样的,是本质的区别,可是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爸爸已经去过那间医院道歉了,这一次是为了看看那个ICU里的陈医生,还有—陈医生外地的父母已经赶来了,爸爸必须得跟他们商量赔偿的事情—我是说,在对话能够进行的情况下。其实本来是爸爸和小叔要一起去的,可是就在前一晚,小叔说他今年带的高一新生第二天正好有摸底考,他得监考。陈嫣问:“不能跟别的老师换一下吗?你告诉他们你要去做什么,他们不会没人跟你换的。”小叔说:“那好,我打个电话给……”爸爸就在此时抬起了头:“不用了,别换,你去监考。”满屋子
寂静里,爸爸笑了笑,“真不用,又不是什么好事情,我一个人就行了。你明天监考完了,记得再给人家律师打电话。这几天你盯着这个律师,负责这一件事情就好。”然后我听见了妈妈关上卧室门的声音—那个关门的声音一听就是妈妈,不是外婆,因为很简短,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妈妈这几天,基本上连饭都是在房间里吃的。自从大妈来过的第二天起,她会按时做好全家人的饭—但是放在厨房里,然后把她自己的那份拿到房间去,他端着碗筷和一只盘子的样子,就好像她在房间里养了一只生病受伤的小动物。我们到家以后,就自己开饭,大家都一起默契地接受了这个——她做的菜肴其实都比平时的分量多,包括了小叔一家的。
所以,站在学校门口,我给爸爸发了短信:“爸爸,你等着我,我现在到医院去。”
然后我就把手机关了,因为我不想接到爸爸的电话,告诉我不准过
去。我不能让爸爸一个人面对陈医生的家人,我不能让爸爸一个人面对医院里那些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象的寒冷的目光,自闭的人继续自闭吧,监考的人继续监考吧;忙着卖房子的人也的确是真的很忙;可是不能让他一个的事情——即使他是爸爸。
医院的大厅里其实没我想象的那么危机四伏,我长驱直入的时候根本没人注意到我,所有等着挂号等着就诊的病人们把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变成了零星的白点,这样很好。直到我走进电梯,我都可以是一个最普通的路人。后来回想起来的时候我还是太紧张了吧,紧张到—我甚至忘记了把手机打开,我忘记了我此刻需要打个电话给爸爸问问他具体在哪里。我任由自己按下了电梯内一个数字的按钮,就像我当时来看昭昭的时候。电梯门在我眼前缓缓打开,扑面而来的空气的味道都是惊心动魄的熟悉。
有人认识我吗?真的没有吗?你们为何都那么行色匆匆地从我眼前走过去呢?你们怎么不认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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