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扯得太远了?”安芬在羽绒睡袋里换了一个睡姿。我顺势把胳膊从她颈子下面抽回来。我的胳膊麻木了,在空中甩了几甩,才慢慢感到了血液的流动和神经的舒张。
“我听得入神了,看来,这个谈默一家,对你的人生来说,真不一般。”我说,“你说点什么,我都愿意听,就好像我沉湎到你过去的生活里了。”
“那不过是我人生的开始。幸与不幸,都是从那里开始的吧。”
“起点,是的,是起点。每个人会从一个属于自己的起点出发,自觉的疼痛,或者不知觉的平淡。”
“是吗?”安芬可能正准备长篇大论,可是我们几乎同时感觉到一种亮光来袭。安芬把头扬了扬,把胳膊伸出睡袋,用手向上一指,喊了起来:“快看,飞碟,一定是飞碟。”
一只,两只,三只,大概有十来只闪亮的光团,从黑黝黝的大山后面翻过来,向下移动。我们同时坐起来,盯住那些光团看。那是一种类似奥迪汽车大灯的光色,但不是放射状的,而是雾化似的柔和地散发成一团。它们排列成一个V字状,最前面有一个领头光团,比其他的要大一些,也许是走在前面,距离我们近了,视觉上要大一些。它们的确向着我们的方向而来。先是顺着对面的山势,好像滑雪一样划过来。到了远处的平地上,变得很缓慢,在树林里迟迟疑疑地移动,并经常打乱它们的排列。然后穿过丛林,走进河道,向我们运行而来。
我有些恐惧,浑身的汗毛都站了起来,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睡袋里下探。安芬却表现得异常兴奋,嘴巴里哦哦哦哦地发出轻声惊叹,然后一跃而起。我赶紧拽住她的一只光胳膊。她却丝毫不理会,光溜溜地滑出了睡袋,并拉开帐篷的一角,迅速蹿了出去,向着光团群跑去。
“安芬……”
我想制止,可是根本来不及。我想跟着上去两步,追上她拉住她,可我不知为什么此时连胳膊都无法动弹。那一刻我像中了某种邪咒,眼睛看见,头脑清楚,却无法行动。
安芬在微弱光亮的黑夜里向前奔突,她的身体矫健,反射着美丽的运动光芒。那些光团终于发觉了黑夜中突然出现的安芬,它们立即静止住,一动不动。当安芬与它们越来越近的时候,它们同时四处散开,向各个方向飞快地滑行。我看见安芬盯住其中一个追去,她的速度快得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久她的身体就无限接近那个被她盯住的光团。她与光团几乎重叠起来了,从我这个方向看去,她的身体被挡住的光亮勾勒出一个曼妙变化的耀眼的轮廓。那种美在死一般的无人旷野的黑暗中,简直就是霹雳斩开坚固沉闷,顷刻激流奔腾进大地,奔腾进我惊大的瞳孔。
紧接着,我看到安芬朝着光团扑下去。所有的光团在她扑下去的那一刻,立即同时消失了。天地间立即又变得黑暗和沉寂。空间复又变成一块巨大的坚硬的寒冷的板块。
我的血液几乎凝固了。这短暂的约莫一分钟的光景,发生的这突如其来的事情,简直让我的思维无法追及。
过了大概一刻钟,安芬的身影才出现在帐篷前。我赶紧喊,安芬,你快进来,冻坏了,冻坏了吧?安芬没有立刻进来,而是返回到石头墙边,在做晚饭的灶台边重新升了一堆明火。她在火堆边蹲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掀开帐篷,钻进了睡袋。
安芬的身体是滚烫的,并且有些汗津津的潮湿。她兴奋地喘着粗气,我怕她吓坏,就反复呼唤着她的名字,并侧身抱住她,一只手轻轻地梳理着她的心口。过了一会儿,安芬开始答应我的呼唤。她也侧过身来,面对面地贴着我的身体。同时,她的手也在我的后背轻轻地揉着。我感到后背心开始发热,然后滚烫。这股热量慢慢地向身体四处扩散,迷迷濛濛地渗透。那种感觉一如刚才那些光团散发出的光,很亮,却不刺眼,很热,却不灼人。这种热化开了我的身体感觉,并把我体内的一种新鲜的涌动唤醒。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江南的小镇,田园,密不透风的玉米林,开满野花的田埂,后背上熨帖的温暖大地,头顶的蓝天,土地的腐朽之腥,汗液的香甜和青涩……我身体奔突,就像刚刚安芬冲出去的一瞬,就像青春期来临的那一刻迎面对着少女马力的摇晃。我带着摇晃奔突,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淹没在安芬的体内。不知何时,安芬在我的体下,我伏在她温暖柔软的身体上,依然像刚才看着安芬奔跑在夜色中那样,惊奇万分地放大瞳孔,看得见自己冲进了安芬的身体内部。
我把嘴贴上安芬的嘴,吸纳着陌生的清甜。
“安芬,你冲出去的那一瞬间,我爱你,我想喊出来我爱你,可是我不知为何不能发声,无法动弹。我爱你,安芬。”
随着我的一声声呼喊,安芬向上扬起了上半身,头颈与我绕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感到自己的脖子是这么柔软和绵长,我感到它一圈一圈地环绕,与安芬打了一个又一个结。然后这些结把我的潮涌拦截住,并反推向下,通过心脏加压提速,轰隆隆地冲向身体的下游,并在那里越蓄越多。最后,它们终于冲开了堤坝,排山倒海地追随者我先前的奔突,注入了安芬那片波澜壮阔的世界。
我真的感到自己像一汪奔流,在途中过早地结冰,甚至接近干涸和死亡。终于有一天升温化开,融汇进了汪洋。风雨过后,海洋舒展开来,享受安宁恬静。我久久伏在安芬的身体上,不想任何过去,未来,生命,和死亡的体验。孤独是零度以下,当心灵升温之后,冰川消融,我找到了我的海洋,并被她护航和拥纳。我睡着了,梦中的眼前花开得一丛一丛,风把花粉播散得到处都是,它们在任何地方落下,附属,结晶,滋生新的鲜艳和芬香。我看到马力长大了,当她从花丛中走来,走向我的时候,她的裙裾一路沾上的花粉,与她脸上的雀斑一样,剥落,飞去,散播。她变得成熟风韵,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容。她的周身有着环绕的色彩,它们就是我蜡笔下的无数根线条,一层层青春期盼,遐想,冲动,单纯,和付出的决心。我说,马力,我一度真的以为你遭遇险恶,僵硬地躺在收尸担架上,背对蓝天和我惊恐的眼光,从此我的青春发育就被你的惨烈腰斩。今天,当我呼喊着向安芬奔突的时候,我觉得对于青春的记忆也许是一场错觉,那不过是一个噩梦对吗?你,如今一定在黑夜的某个遥远的地方,或者眼前,与你的爱人私语着,缠绵着,梦游着。生命总有一头是好的吧。世界的任何角落,总会有太阳照耀的机遇吧。
眼泪,流淌着,热热的,在安芬的胸脯上汪汪地成为一片。安芬拽拽我的头发。我醒来了。我吻着自己的眼泪,我说:“安芬,我爱你。我终于找到了你,是现实还是梦幻,是天上还是人间?”
“不管在哪儿,都不重要。”安芬吻着我的瘦削的肩膀,说:“找到才是最重要。”
我流着眼泪说:“我以为我永远不会找到。我几乎不敢奢望在活着的时候找到。”
“我知道这真的是你的第一次。”安芬吻着我的眼睛,用舌头一点一点地舔去我的泪水。“如果我从此就帮你捡回了自己,那我就会坦然接受这份爱。上天安排的邂逅和温存,终于送到我的面前。我以为我不需要,以为我需要可永远不会有机会得到,可你出现在这里,我们同时出现在这里,同时找到自己。我们是多么幸运啊。我爱你。”
我们开始接吻。安芬翻到我的身上,小心翼翼地拾起我,推进自己的体内。我洋溢在一片温软与甜蜜里。安芬并不焦躁,而是半刻才似有似无地动作几下。更多的时间,她的唇贴在我的耳边,讲述刚才的追逐。
“那不是飞碟,我们的世界里有鬼有神,就是没有什么外星人。”安芬说,“多少年前,我看过一本书,说人是一种偶然,生命是一种偶然,地球是一种偶然。这种偶然的本身,就排除第二种偶然,即另有人,另有生命,另有地球。所以,人有天生孤独,生命本来孤独,地球绝对孤独。”
“我不想知道那么多抽象,只想理解眼前。”我的双臂抱着身体上的安芬,抚摸她的丰腴。我催促她快把刚才光团的奇遇说下去。“那不是科技,不是外星人,是什么呢?”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亚布林山老家的老人说过这种东西。”她几乎是吻着我的耳垂,说:“老人们说,先人的金银财宝埋在地下久了,会行走,特别是在旷野中的黑夜,它们会游走在地下并适时走出地面,游走在空气中,它们其实是金银财宝的气息,是它们的灵魂吧。如果是金子,就是一团金光,如果是银子,就是一团白光。老人们说。谁发现了这些东西,并成功追逐到,谁就得到了财气,一定会大富。按照这个理解,我们刚才看到的就是银子。”
“你是说,我们要发财了?”我笑起来,我说我可从来没有想过,我要去发什么财。
“是啊,我狂热地想过发财,但是我早就不缺钱了,发财愿望不存在好多年了。”安芬说,“我觉得老人们世世代代的推测与解释,局限在财物,是因为我们祖先的时代太穷。我不认为那是财气之光。”
“可那是什么呢?像动物一样滑行,停滞,观望,判断,逃散。”
“那应该是一种愿望团,或者叫情感团,信息团。”安芬说,“更具体地说,也叫分类了的灵魂团。我不认为人死亡后,一个人就是一个灵魂,依然像今生这样,世界里全是零碎的人,单一的个体。人死后灵魂会接受身前的教训,自动寻找与自己趋向一致的灵魂,进行归类组合。灵魂是人生前最强烈的一种未了愿望的后世延伸,同类的组合在一起,形成灵魂团,也就是同一愿望群,它们就有了合力。比如,如果有的人一生没有得到她向往的真正的爱情,她死后她的灵魂其实就是一个爱情愿望,她会找到其他许多同样纯洁的爱情愿望灵魂,组合起来,成为一个华光四射的美丽的爱情光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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