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望叫微云取了算盘来,也不管旁边眼巴巴的裴臻,自顾自翻了册子拨算起来,乌檀木的算盘珠子衬得那上下翻飞的手指愈发白得近乎透明,裴臻不说话,只和煦笑着,托腮定定看着她。她微拧了眉,侧面的轮廓细致秀美,太阳从天窗里照进来,打在她鬓角上,给这张年轻的脸覆上一层淡淡的光,定睛看,颊上竟和孩子似的,有柔软细腻的绒毛。他不禁伸手去抚,又摸摸自己的脸,手感到底是不一样的,她的脸嫩得豆腐似的,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戳破,他的指尖流连着,欲罢不能。
毋望不满地咬着下唇,眼睛还盯着账册,拿手胡乱挥了两下,嗔道,“兰杜别闹。”
裴臻爱死了她那种模样,只觉无比的赏心悦目。其实他很早就来了,一直在廊下站着听她教训下人,原先担心她应付不了那些比猴还精的婆子,怕她吃亏,还替她捏了把汗,时刻准备冲进去英雄救美。谁知她颇有大将之风,不骄不躁舌战徐婆子,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看似柔弱得水一样的人却有如此冷静老辣的手段,他是完全小看她了,聪明,缜密,还带些狡黠,这些手段足够让她在他离开的日子里自保了,她果然是个叫人放心的人。
瞧了瞧时辰,已近午时,裴臻道,“歇会子吧,才来就叫你受累,我真是过意不去。”
她嗯了声,又将两页核算清楚方才撂了笔。
裴臻起身替她揉捏脖颈,她闭起眼享受地哼了哼,喃喃道,“虚报的账目不少,一个丫头竟花三十五两,若再晚些,过两日就该闹亏空了。眼看要过小年,一应要筹备起来,亏得库里金银供器都有,也不必另外置办,否则必是一笔极大的开销。”
裴臻道,“亏空倒不至于,才开府那会子只往库里存了二万两银子,余下的都上了银号的柜上,不够使了打发人支去就是了。”
毋望又翻了翻库房的账目,摊到他面前指着那几个小楷字道,“只大半年,还余三千三百七十一两四钱,竟抵得上谢府一年的支出,这里又无人情往来,下人的月例银子是大头,满算七个月一千八百两,半年买了仆妇九人,二等丫头三十三人,用银一千四百五十两,剩下的不过是平素吃穿用度的开销……”她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一脸灰败地努嘴示意他看,“手也忒松些,花了一万三千三百七十八两六钱银子。怪道房地都置办起来了,横竖一半姓了张。”
裴臻探头来看,冷了脸咬牙道,“好得很,就是整日海参鱼肚也花不了这许多去,张光张孝给我当的好家!”
这时外头有婆子来回事,隔着门帘子道,“奴才是厨里的,问姑娘,大爷的饭食送到这里来,还是另往书房送?”
毋望想起裴臻有单独吃饭的习惯,便转脸看他,裴臻正有些恼,三两步跨到门前,掀了帘子道,“没眼色的,你们姑娘来了还叫我单吃?自然送到这里来。”
那婆子期期艾艾又道,“灶上还让问问,今儿菜上浇头用什么好,是肉丁儿还是鸡蛋?”
裴臻一听心底恨得出血,阴恻恻道,“你们管事是做什么吃的?这样的事也来回?去去,叫葛二家的卷了铺盖滚蛋!”
那张阎王脸带起了阴风阵阵,把那婆子吓酥了,直道是,缩着脖子麻溜地跑出了院子。
毋望笑道,“这是和我打擂台呢,大事小情皆来回,你可瞧见了?”
裴臻浓眉紧蹙,解了颈上盘扣松快叹了口气,哼道,“胆子不小,今儿就拿一个来作法,仗着是老人儿给我出幺蛾子,狗屁不通的东西,看我不生撕了她。”
淡月倒了热茶给他,劝道,“煞煞气儿吧,这些管事嬷嬷哪个不是盆满钵满的,都得过徐妈妈的好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换了姑娘当家,好日子眼看到头了,心上自是不受用的,使了法子难为姑娘也是有的。”
毋望看他又发作,忙对淡月道,“你同他说这些做什么,没的白生气。”拉了他坐下,徐徐道,“回头我自会料理,你只管外头的事儿去……旁的都不要紧,仔细自己的身子才是。”
裴臻哑然失笑,道,“那一定,如今这身子也不单是自己的,单为了你也要保重。”
毋望的脸轰地一下红得要滴出血来,怨怼地剜他一眼,又偷眼看旁边的淡月,还好她敛气凝神面上平静,否则岂不要挖个地洞钻进去么。便扭捏道,“不许胡说!”
那小嗓子,细细的,糯糯的,裴臻如饮醇酒,半醉半梦的大感受用,往她跟前凑了凑道,“我竟得个贤内助,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淡月牙酸倒了一大片,心道大爷邪性得很,往常不是个腻味的人,如今遇着了镇得住的,那满嘴的甜言蜜语真叫人直打哆嗦,想着又哆嗦一下,和素奶奶怎么就跟冤家似的,成天没有好脸子,要么不见,见了就你死我活地掐。原来姻缘在这处,刘姑娘面前撒娇讨好,半点脾气也无,可不是一物降一物吗。
裴臻转着手上的虎骨扳指道,“过会子吃了晌午饭别忙歇觉,我叫人来给你置办些衣裳头面,东西都送到府上来,你挑喜欢的留下就是。”
毋望点点头,到盆里净了手,拿了干帕子边擦边道,“北平这样冷,亏得屋子里埋了地龙,若出去岂不是冻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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