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酒水仰入脖中,喝这第二盏,也是如刚才那前一盏般豪爽的饮法。
近在咫尺,我抬头想细看住他的每一分动作,可是,他抬起的脖子被宽袍长袖遮得严实。我只能看到织锦衣料上的朵朵银色祥云,只能看到他腰间的浅色绶带,只能看到他袍角的长长玉组件……与他分别这么久,我第一次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原来是如此遥远……
他放下酒碗,大约是酒的味道很好,他低下头对着我微微一笑,抬起袖子擦一擦嘴角的水珠。虽然是对着我笑这一笑,那骄傲的眼睛里根本没有看清近前的双眸。
他动作流畅地自己顺手斟满了第三盏,我在心中微叹一声,不再看他了。
三盏饮毕,向着他舅母浅浅一揖,他走出了燕誉厅,走出了这满堂的富贵与绮丽,只有小吱的歌声在他背后轻轻地唱:“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平稳地将酒具全部放在应放的位置,这才看到自己的十指已经捏得泛出红色的深痕了:这才是属于他的生活,金冠束发,华衣在身,美女在侧,安然享受着这长安城的尊容富贵。
我在心中对自己说:你已经亲眼看到了,河西大漠的风厉肃杀只是他生活中一个小小过场,从此以后,再无心结,我们可以相忘在江湖了。
我慢慢开交心头的烦结,让一切都沉淀到内心无人看到的深处。忽然,一只手拉住我的手臂,我浑身一惊。一个普通的伶人,怎会有人在这等豪宴上对我这般拉拉扯扯的?我回头一看,两道春山眉,一双秋水目,水凌凌地注视着我。我不清楚璇玉姐姐认不认识这位柳殊儿,只依着她未婚的发式,浅浅低下头行礼:“奴婢给小姐行礼了。”
她看着我道:“黄瓜姑娘?”我心下慌乱,轻声道:“小姐一定是认错人了,我是百乐门的璇玉。”她星目微垂:“旁人看不出你们的区别,我可是长安城最好的教舞娘子。那几日在你们百乐门并不是单为看节目,主要是为了揣摩舞姿。你要跳得跟璇玉姑娘一样好是不难,可是要跟她一模一样恐怕还是不行的。黄瓜姑娘既然是个有秘密的人,最好还是不要这样大胆。”
点穿了我,她颇含得色地丢了我的衣袖,侧身迎着一干贵妇笑意盈然而去。我回头,看到小吱盯着柳殊儿看了几眼,对我道:“快走了。”
我们刚走出表演场地,一段烟水流韵的乐音在我们身后飘过,一队长袖楚腰的少女踏歌而来,纤足点踏,灵蛇转腰,细白的长颈如天鹅回顾,飘举的丝纻在空中状若飞虹。小吱道:“春山画堂的舞伎。”我恍若未闻,心中只想寻个地方哭一场,手指紧紧掐入自己的手腕,才将这种心情抑制了下来。
正文 第四十五章 此生消绝空余恨!
双足浸入水中,看游鱼在我的小腿边接喋。
鱼儿很红,细细小小的像一溜红线,衬得我双腿如同白月横波。因嫌气闷,面纱扯落在甲板上,一半飘落在湖水里,已然浸得湿透。我双手撑在小船上,仰望天空,任波浪将我推入连天的碧荷中,随着湖水荡漾又将我从莲叶中推了出来。
这小船是我深夜练武用的。我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在自己这一身本事上,从不敢疏慢练习。为了掩人耳目,便买了这只船,夜深人静的时候荡入百子湖深处。今天坐在这个船上,却不是为了练武。
夜色开始深浓了,我看到月光从高空淌下来,落在湖岸边。湖岸上,垂柳如同碧绿的丝绦一般深入湖水中。垂柳之间,一名男子负手而立,他乌黑的头发,一身长袍,风采堪与月齐。他站在岸边看着我,目光仿佛一块上好的丝绸,轻轻抚摸着我。我微笑了,向他伸出手去:“小吱。”
“晚饭也不来吃?”他在岸上低头问我。我摇头:“我不吃了。”他道:“见着他了?”我点头:“小吱,我这辈子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他听着,眼睛里流露出悲悯的神色:“别胡说,你才多大?你的人生还很长。”
我笑,我的人生还很长,可是,我和他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见他,再也不想见他,再也不能见他。想到这里,我宁愿这一面还尚未见到,这样我至少还有期盼,还可以想念。现在,我连想念他的理由都没有了。本以为见过了这一面,可以填补河西匆忙分手的遗憾,现在才知道,空忙了一场,只不过在自己心头白白添了一层痛。
“我能上来吗?”小吱问我,我挪开些身子,身上的铃铛哗啦一响。小吱轻轻跳上来,他的动作很巧妙,仿佛练过武功,只是先天不足,只能以灵活见长。他在我身边坐下,距离一近,方才那轩扬的身形又变回了侏儒的样子。
“弯弯,我不明白,若真的这么在意那个人,为什么不去努力争取呢?”为了让他的位置,我失手将面纱落在了湖中,伸手欲拿,带动了裙边的银铃。我放弃了捞面纱,出神地听着这清脆的低吟,半晌才道:“是命运。”我低头看着湖水从我的脚面上波涛流过:“我争不过命运。”他沉默着,半日道:“是啊,命运,谁能争得过命运?”他似乎有了喟叹,也脱下鞋袜,将脚浸入水中。游鱼立刻游过来轻触他的脚。
“其实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侧过头对小吱,尽量用开朗的语气,“我们三个可以永远在一起。”
小吱划起一个轻浅的笑容:“我们三个?你,璇玉和我?”我努力排遣掉心中的难受,说:“对,我很喜欢这样。”从今夜起,我必须摆脱掉那个燕誉厅中金冠少年在我心中的痕迹。这没有什么,人是往前看的,路是往前走的,我相信我能够做到的。
小吱听了,纤长的眉毛扬起:“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我看他有些不相信,把眼睛对准他,摆出非常非常认真的神情:“小吱,我说的是真的!”
我像要赶开心中杂念似的急急说道:“我们三个,你、璇玉姐姐还有我。我们一起挣钱,等攒够了钱就买一幢房子,然后一起过日子,有我在,没人能够欺负你们。”这份平静的生活不正是我以前梦寐以求的吗?现在,已经唾手可得了,我还抱怨什么?难过什么呢?
小吱不说话,微笑着摇头。
我们四只脚一起在水面拍动,月光化作碎片,看向无风的湖面,有千顷莲花叶,在月色下婷婷而立。
“小吱,璇玉,你们在这里?”力士玄鱼机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带着酒意,可以听见身边还有其他人。我和小吱不由将手捏紧了:不知什么时候,小船飘到了百乐门的岸边。我身上的表演服装没有换,脸上的伪装没有面纱的遮盖,完全不能骗过这些熟悉璇玉的人。
情急之下,我只得向水中一扑,银铃响处,我整个人已经沉入了湖水中。在船舷边悄悄起身,听到小吱在说:“诸位先回去吧,璇玉今天高兴,要在水里玩一会儿。”那些人都是粗鲁之辈,况且又有了醉意,笑言拉扯之间,居然也上了船,说要泛舟百子湖。
小吱寻了个空,低下身体问我水性如何,我说我水性很好,我另找地方上岸去了。他点点头:“早些回来。”
我在水里一个翻身,仿佛一条身着轻纱的人鱼,穿游在百子湖的亭亭莲叶杆间,鱼儿在我身边掠过,水草在我脚下飘拂。星光落在湖面上,如同人间摇动的烛火。我索性放纵自己在水中自由遨游,追逐着一尾大锦鳞,游出很远。“哗啦——”我从水中伸出头,无数垂柳的枝条将我遮盖。我认了一会儿,才认出这里是渐水。
渐水乃从未央宫西的太液池中流出。太液池中有一个以数千根百年树龄的黄柏木芯搭建而成的十丈高台,名叫渐台,相对着天上的渐星而得名的。所以,数里之外也能够在渐水中隐隐闻到柏木的清苦之香。想到未央宫旁的太液池,我不由想起他今天晚上要去未央宫。
虽然宫廷监禁森严,我从渐水上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入宫的,我还是忍不住向上游游去,直到未央宫一隅的挑檐角楼在灯火通明中出现在我的面前,才停住了手脚。高高的宫墙隔绝,在我面前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阴影之上是不属于我的光明。燃烧的火把下,有巡视的军士全副武装,往来不歇,戒备谨严。我无法看到里面的雕梁画柱,飞磴复廊。只看到未央宫外的无数垂柳立在渐水河畔,有扯不断的丝缕。太液芙蓉未央柳,此是初夏,芙蓉未开,垂柳正盛。
我觉得自己游得太远了,正待回去,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风声。
那风声忽而肃肃,忽而悠悠,时而迅若闪电,时而缓若星动。我能感觉到风的起动若脱兔,凝立若盘山,游走如行云,刚烈如雷电。这不是风,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