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南极告诉我什么是舍得。
那天的大靴子也许是我们尘世中的某些东西,有时候它会害死你,有时候却又少不了它。有人以为南极是出世的,我却以为南极是入世的,所有的红尘法则,在这里不是被缩小了,而是被放大了。
长城站靠海边有八个雪白的大油罐,我分别在上面画了八仙,这下八仙过南极海了。
油罐很大,我搭了两层的脚手架才画完了八仙。画完后成了一道风景,大家踊跃合影,何仙姑最受欢迎。
和东南极不同,长城站所处的西南极此时阴雨连绵,但每一次我给神仙点睛时都会云开日出,一阵金光洒下来,洒在神仙脸上。头三个我没在意,到第四个时又是阴雨骤停,霞光万丈,就觉得了不得。后来四个越来越震惊,除非亲身经历,否则难以置信。
我从记事起就是佛教徒,我家里祖祖辈辈都是。但我那天画的是道教的八仙,为什么呢?因为油罐是八个,如果是十二个我就画十二生肖了。八个油罐画完,我感受到了南极的胸怀。
是的,所有真善美的神明都是真神,至此,我才了悟,那个能够和修女讲《玫瑰经》的老和尚是多么宽广。
二〇一三年岁末,我独行向北,从世界最北小镇朗伊尔进入北极,来到了黄河站。
和前两次南极行不一样,北极此时正处极夜,是最黑最冷的时候。
我来北极的目的是写完这篇历时近四年、跨越地球南北两极的小说,并且将它改编成电影剧本。
当时整个黄河站只有一名队员驻守,是个研究高空物理的博士。
这太巧了,因为小说的女主角也是研究高空物理的,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他都帮我搞明白了。
极夜,寂静,风声,天空中或有极光,黄河站默默伫立,整个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在这个世界的尽头,我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纯粹的寂寞,那种刻骨的、闪耀着光芒的、无与伦比的寂寞。
外面漆黑一片,有北极熊,它们都很饿,所以我们都带枪。
我养成了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四顾的好习惯,加上看了网上北极熊攻击人的视频,过得比兔子还小心。
有一天晚上暴风雪大作,极夜的暴风雪,真正的暴风雪,他大爷的暴风雪,无法形容的暴风雪,我决定出去转转。
我穿上最厚的连体服,戴上最厚的手套和帽子出了门。
十分钟后,我就被冻僵了。我的脸上戴着面罩,呵出的气体结成了冰,冻得皮肤如针刺般疼。
我抱着相机艰苦卓绝地往海边走,因为我想用慢门拍一张夜色中暴风雪下的北冰洋。我来到熊出没的危险地带,给枪上了子弹。
然后我发现相机失灵了,锂电池完蛋了。
我大骂一声,凑近相机想看个究竟,呵出的白气瞬间在相机上结了一层冰。
于是我不再从相机的取景框里看世界,而是四顾北极。
我站在无边的夜色中,在巨大的暴风雪里感到了得失。
我失去了相机,才能看清这么美的世界。
现在想来,那一刻的我应是纯爷们的气势。
混沌的雪被卷起到几十米的空中,翻滚着。呜咽的风裹着雪,将整个Svalbard(斯瓦尔巴德)群岛、整片Ny-Alesund(新奥尔松)属地吹得地动山摇。
极夜,好大的情怀!
整片Ny-Alesund属地分布着十一个国家的科考站,加在一起有三十几个人。
那天感恩节,大家决定开一个感恩节派对。
就在感恩节派对前半个小时,我写完了这部历经南北极、历时近四年的小说。
我心想别迟到了,收拾完东西往外走,一抬头,就看到了漫天的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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