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像是从外国来的,倒像是从乡下来的。看上去,她真是有点土,脸颊胖鼓鼓的,发了一些青春痘。因为语言的障碍,她的听和说就跟不上,不免就变得迟钝了。她对现时发生的事情懵懵懂懂的,不止是这,就连一般性的生活常识,她也挺缺乏。比如学生间的流行语,街头的时髦,某些事物的称谓,她总是问“这是什么”,或者“为什么”。这时候,她的神态就像一个极幼小的孩子,很天真,但也多少是乏味的。人们总要向她打听外国的事情,她竟也是同样茫然无知。事实上,外交官的生活是一种极其隔绝的生活,置身在政策和纪律之中。然而,她却有一种质朴的性格,就是这质朴的性格,使她虽然少见识,却并不畏缩。招人笑话的时候,她也不生气,而是笑,嘴角咧开,露出村姑样洁白阔大的门牙。有一回,她穿了一条藏青色的背带裙,来到小老大家里。这裙子显然来自外国,这倒在其次,要紧的是,在这时候,这城市扫除“四旧”的街头革命方才平息,市面上一片肃杀,她却穿着它,招摇过市,让人替她捏一把汗。也是因为她的质朴,于是,并不显得摩登,而是很自然。
小老大的客厅日益充满快乐的空气,这是与时日很不相宜的。有几次,外婆提醒他们减少聚会,聚会的动静也稍息,因为邻居们已经在议论他家的客人了。可是,小兔子这些人会把谁放在眼里?他们称那些百姓人家都为“小市民”的。他们非但不收敛,相反还有意张扬出声气。一伙人呼啸着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穹顶激起汹涌的回声,每一套公寓都紧闭着门,门后都有着耳朵,还有看得穿墙壁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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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又一次走向户外
这个冬季里,上一年的小学毕业生,延宕一年之后,终于进校了,“复课”的通知也召来了学生们。校园里就比较热闹,甚至于有一种复苏的气象。男女孩子也是闲荡得厌了,多有些想念学校生活,也是牵挂前途,不知何去何从。来了才知道,说是复课,实际无甚课程可复,也无甚纪律可言,至于何去何从,依然音信茫茫。要说,校园真可说满目疮痍,可是有了这些年轻的男女孩子,情形就不同了,甚至,有了几分鲜艳。
在校园里略待些时间,就会发现,这遍地散着的人群里,其实是有几个特别突出的组合的,他们,或是她们,以各样的特质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假如将此时的校园称做社交场,那么他们就是社交场上的明星。南昌他们实在是足不出户太久,他们的感官此时就好像一下子裸露出来,无遮无掩,对户外的亮度、热度、明暗度,都需要重新认识似的,惊惶之后,紧接着是高度的兴奋。他们贪婪地打量四周,多亏了他们的荣誉心,才不至于失态,而使他们矜持着。他们在这操场中央站立一时,视觉方才适应,对周遭事物有了辨别力,于是,注意到了她们。
她们总共有三四个人,立在操场边的甬道上,甬道的另一边是学校的铁丝围篱。铅色的铁丝编织成菱形网格,外面就是人行道,栽种着树干粗大的悬铃木,此时,叶子已落尽,背景就变得疏阔了。上午十时许的光,略从上方斜射过来,穿过悬铃木的枝权,再穿过铁丝围篱,经过无数微小块面的折返,来到她们身上,几乎是璀璨的了。这种天性的人大凡没什么头脑的。年轻人,尤其是女生,要什么头脑呢?有头脑会使她们失去自然。头脑里滋生出的那个叫做“思想”的东西,是个累赘,让人脸色萎黄,青春早逝。就让她们无思无邪,做爱娇的小动物吧。况且,要知道,这样的时刻是极短暂的,就像花吐蕊,鸡雏出壳,几乎只一霎之间。
操场中央的南昌这一伙,目光停留在了她们身上。说真的,他们并不懂得欣赏她们,因为他们也是同样的年轻,同样的无知无觉,同样也是好看的。在这样的人生阶段,同龄人都是好看的,睁眼就是美景,所以稀罕的不是这个。那么是什么呢?他们还不能够自知。其实就是这两种好看之间的吸引,有一种同道的心情。他们彼此看来看去,其实早已看成了熟人,可还是没有认识。双方都在等待着一个契机,也是条件尚未成熟吧。似乎是,双方都挺喜欢,甚至是沉溺于眼下的胶着状态,这里面有着遐想的快乐。人生还没开头,他们的胃口都没撑开,只需要少少的一点点,就足够他们享用的了。倘若不是这场革命,他们就还在学业里,还过着读书虫的生涯,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开蒙呢!渐渐的,他们虽然没有说话,可是相互间开始有呼应了。比如,他们这边有人出洋相,从自行车上的高难动作失手,摔了个嘴啃泥,她们那边就会大笑。
七月是一所中等专科技术学校的应届毕业生,年龄要比他们长几岁,还能与他们打得火热,就可看出他是个少心没肺的人。七月的父亲是粟裕手下的人,参加过黄桥战役、鲁南自卫反击战、淮海大战,很有战功,进城以后在工业局任领导。他母亲也是个粗放的人,养孩子就像养小牲口,早上放出去,晚上圈回来,其余就全凭个人才智,自生自灭。七月资质平平,又乏人管束,小学、初中都留了级,勉强初中毕业,就读中专。他们学校,多是中下层市民家的孩子,到了文化大革命,他们学校不像别的学校闹得凶,中技生都是一心读完书,就业独立,有的还要养家,对革命没有大热情,七月这时方感到失落。他骑着车到各学校看大字报,听大辩论,以他开放外向的性格,很容易就交上了新朋友,参加进一个战斗队。他没什么观点,就是喜欢革命的那股闹哄哄的劲。他与人打交道,总是交一伙,爱一伙,只要人家接纳他,他绝对不离不弃。
有一日,他想也没想地,将自己的自行车朝她们跟前一推,而她们呢,一阵手忙脚乱,到底没让它完全倒到地上,扶住了。她们中的一个上了车,车却一径地歪向一边。他分开众人,一个人托住车后架,不由分说往前推去。只听一声尖叫,车子已经骑起来了。接着,她们轮番上车,由七月推着骑去。很快,七月就满头大汗,跑得风快,就像一匹大马,快乐的大马。当跑过他们一伙身边,他们就夸张地叫着:加油!加油!是讥诮七月,却掩不住一股子艳羡。这一幕可真是招摇,操场里的人都让开来,站在周边甬道上看,看一个英俊的青年和自行车赛跑。
很快,操场就变成了自行车训练场。他们的自行车,一架架地到了她们的身下,她们都已经出师了,围着操场飞快地骑,轻盈得像一只只燕子。她们原先的矜持不过是拿腔拿调,这会儿就怕要上天了。他们企图夺回他们的车,撒开腿在操场上围追堵截,终于抓住后车架,自行车奋力挣一下,挣到凹陷的沙坑,人双双倒在沙坑里。远处看起来,相当不堪。最后,他们夺回了自行车,她们呢,纷纷上了他们的车后架,呼啦啦地出了校园。
11 姐妹
舒娅的家庭论起来应该属于小兔子他们的阶层,她的父母是第三野战军的文化兵,她就是出生在军区大院,后来母亲转业,分配的房子是在弄堂里。舒娅先全托在机关幼儿园过了两年,那生活还有些接近大院里的,相对独立,和地方上的民情民俗隔离着。上了小学,小学校就在弄口沿街的民居里,舒娅便完全融进了弄堂的生活。她不是个上心的孩子,还有点缺脑子,可凭她活跃的性格却在学校挺受注意,少年宫欢迎外宾让她去参加,合唱队也有她的份,少先队里担任了小队长的职务。小学毕业考中学的时候,志愿就填高了,结果落到眼下这所区级中学。中学离家有十五分钟路途,单是这点就让她喜欢上了,穿过大半个街区去和来,上学变得很郑重,有些走进社会的意思。中学的同学,来自更宽的范围,几乎遍及一个区,她的社交面也更广阔了。她适应力很强,她很快越过隔阂,交到了新朋友。接下来的还是那一套,龃龉、生隙、重新组合、再和解。因年龄增长,事态会比小学里严重一些,虽然还是鸡毛蒜皮的原委,心思却是少女的心思了。她就变得更俗了一些。当小兔子他们认识舒娅的时候,照他们的说法,舒娅也是个“小市民”了。舒娅呢,很微妙地,自从与他们一伙人结识后,有意无意地想回到她的家庭背景里去。她开始说普通话;在家里寻找旧军服,竟也找到一件两个口袋的列兵服,腰身肥大无比……可是,显然无济于事。小兔子他们第一次上门,看见的一幅图画,就是舒娅家的扬州阿姨和妹妹舒拉坐在门口剥豆。见舒娅带一拨人回来,舒拉很不给面子地叫舒娅一起剥豆。舒娅不理会,舒拉就在身后很凶地吵。这一拨人,好笑地看着舒拉。小兔子没说什么,七月呢,朝舒拉一瞪眼,要将她吓回去的意思,可那只是一霎,接下去是更凶猛的吵。此时,南昌一牵嘴角,说道:真是小市民!这句话让舒娅和舒拉都满脸通红,舒娅转身将房门带上。可是不一会儿,舒拉推门进来,拖把椅子坐在一边。她竖起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可是有谁会注意她呢?在那个年龄里,四岁的差距简直是一道沟壑,隔开了两个时代。
舒拉坐在人圈外头,看他们围着方桌侃侃而谈,谈时事,谈政治,谈“文革”轶事。谈到机密处,四周看看,对舒娅说:让你妹妹走开。舒娅晓得对妹妹不能来硬的,哄她说:你出去,我给你两角钱。舒拉立刻瞪大眼睛,警觉地问:妈妈给你钱了?人们便哄笑,南昌从鼻子里哼一声:小市民!舒娅就红了脸。舒拉恼怒地瞪着南昌,她恨这个人,恨他的傲慢。称她们“小市民”,是对她们,尤其是对她的严重侮辱。从小父母将她当男孩,鼓励她性格中的某些属男孩的气质:朴素,勇敢,慷慨……其实有些勉为其难,但是也让舒拉避免了小女儿趣味。舒娅或多或少有一些脂粉气,在舒拉是一点也没有。所以,她对姐姐和姐姐同学们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羡嫉她们的长成,另一方面又蔑视她们的做派,觉得俗。
她曾经将一整本马恩列斯语录抄写在笔记本上,她连字都写不端正呢!她在弄前的马路上走来走去,有发传单的红卫兵急急地经过,都不会发给她一张。她很珍惜地将这些传单收藏起来,也有薄薄的一叠了。她尾随几名男生去往各处看大字报,相距十来米地跟在男生后面,在她看起来已经走得很远,街道完全陌生了,可他们还在继续往前走。她心里害怕,与他们的距离越缩越近,他们早已经发现她的尾随,有意加快速度,好摆脱她。大街上就出现了一人追,数人逃的情景。最后,他们进了一所院落,院内一幢小楼,里外都张贴了大字报。舒拉惊魂未定,又怕被他们甩掉,找不到回家的路,墨汁淋漓的大字从眼前过去,不晓得写的是什么。
后来,舒娅想了对付舒拉的办法,那就是他们在小房间里说话,将舒拉锁在外面。很奇怪地,舒拉并没因此生气,她反而安静下来。这一伙人在隔壁房间里,只能听见偶尔爆发的笑声。舒拉一个人坐在大房间里,看着那几本残缺的书,已经看过无数遍了,还要再无数遍地看下去。有时候,她轻轻放下书,略踮着脚,走出去,在小房间紧闭的门口徘徊一下。有一次,南昌推门出来,与她撞个对面,南昌有些抱歉地对她笑笑。舒拉对南昌招手,意思是要他过来。南昌觉得好奇,随着舒拉走到大房间。舒拉在椅上坐下,向南昌仰着头。我对你说,舒拉说:她们,她用下巴颏点了点小房间的方向,她们根本理解不了!理解什么?南昌问。理解你的思想!舒拉说。说完后紧闭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南昌。南昌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舒拉的眼睛却逼迫他很久。
12 爱恋萌生(1)
在舒娅家这间###平方米的房间里,靠墙放一张大床,床头柜连着横搁的小写字桌,写字桌再与一具大衣橱形成直角。这样,四壁墙都满了,房门只能开半扇,中间巴掌大一块空地,放了几把椅子,床沿上也挤坐了人。这里可不能和小老大的沙龙比,这里根本谈不上沙龙,它是一间内室。他们还要将窗帘拉上,因为要说反潮流的话,将头靠拢,身体挨身体。他们嗅得见她们身上头发上的香,是一种无名的花香。她们也嗅到了他们的气味,绝称不上香的,而是有些腥,类似铜铁的腥。说起来很古怪,这两种气味从何而来呢?似乎只有他们之间,彼此才嗅得到。这也是隐秘的。他们挤在一起,压低着声息,不知是因为那隐秘,还是这隐秘。在最初的时候,他们不分你我他,打成一片,是混沌的一个整体。渐渐的,他们的小世界澄清了,各人显出各人的面目,划出了分野,于是,普遍的吸引就变得有针对性了。
事情还是靠七月来开局。七月喜欢舒娅。当时,在校园里,他将他的自行车朝她们中间一推,其实就是推给舒娅。像七月这样懵懂的人,本能反而很健康,他比其他几个人更懂女性的好看和可爱。而且,他能够坦然表现出自己的喜欢。他很维护舒娅,当舒娅说话的时候,他不允许人抢话。有人抢话,他就很不客气地挡住那人的话头。偏偏舒娅对她自己说的话并不重视,她说话并不为要说什么,只是为了热闹。所以她常常是夹在人们中间,杂七杂八地说。七月拦住抢话的人,让舒娅继续往下说。舒娅静了一会儿,然后问:我刚才说什么了?大家就笑。舒娅呢,就算是说过了,不再说了。七月自己要说话,也不允许别人抢话,因为他是要说给舒娅听的。而他又不是个善言的人,说话缺少风趣,所以常常是舒娅来打断他。舒娅一出声,七月立马住嘴,深觉自己是个讨厌的人。舒娅却又觉得七月没劲了。舒娅再懵懂,依然知道自己对七月有特权,这个特权满足着,同时又损害着她的虚荣心。因为,七月是公认的可笑的人,谁都可以对他轻慢的。所以,她就有些欺负七月呢!但是,一个姑娘,且又性情温柔,这欺负也挺甜蜜。假如有人与舒娅起些争执,通常都是极细碎的小节,七月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帮舒娅,可舒娅却一转立场,站到对方那边去了。七月要和人争执呢,舒娅一定是帮那人的。他这个谦逊的人,在舒娅面前,简直都有些卑下了。大家有时候会拿他开心,说:舒娅不生气,你生什么气?或者:舒娅不起劲,你起什么劲?这样,舒娅就要不高兴了,于是,对他的态度就更凶狠一些。
不管舒娅如何给七月冷脸看,舒拉还是欢迎七月。七月呢,也同舒拉合得来。要换了别人就嫌无聊了,头脑简单的七月,无论与谁都合得来。最重要的是,还有舒娅在。他时不时地回头,朝舒娅的方向看一眼,因为他所说的话都是说给舒娅听,所做的事也是做给舒娅看。七月将舒拉当孩子,舒拉呢,将七月当大玩具。小孩子都是势利眼,晓得什么人惹得起,什么人惹不起,七月是任她拿捏的。舒拉和七月疯,舒娅在旁边有时会禁不住笑,七月就像得了奖赏,又惊又喜。又有时候,舒娅会呵斥舒拉不要太放肆。七月心中感激,嘴里喃喃地说:没事,没事。不知不觉间,他们的聚会解散了,化整为零,一个对一个。又有一个人也开始独自上门了,那人就是小兔子。
小兔子那双眼睛,笑起来水波荡漾,映花映柳的。他的嘴,也很调皮,嘴角向上翘,说出的话,可是要比七月好听。七月哇里哇啦说一大堆,都不如小兔子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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