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风一阵阵猛烈至极的震动中,操纵“裴阔德号”颚骨舵柄的舵手,屡次被舵柄抽风般地扫倒到甲板上,弄得跌跌撞撞头晕目眩,尽管舵柄上拴了防护索,可那些索子都捆得松松的,因为总要给舵柄留下一些活动余地。
在这种厉害的狂风中,大船只不过是一只任由狂风抛来抛去的羽毛球,每隔一段时间,看到罗盘里的指针转个不停,就没有什么可惊奇的了。几乎随着每一下震动,舵手就肯定会注意一下指针在罗盘面上的转速,这种景象,任何人看了都不免产生不同寻常的兴奋之感。
午夜后几个钟头,台风缓和了很多。斯塔巴克和斯塔布经过一番紧张的忙碌——一个忙船头,一个忙船尾——终于把船首三角旗、前桅和主桅中帆的那些颤抖的碎片从帆桁上割了下来,让它们旋转着漂向下风头,就像风雨飘摇中飞翔的信天翁,有时羽毛会被风吹落一样。
三张相应的新帆现在还弯曲地收起着,船尾处向后扯起了一面风暴中用的斜桁帆,于是,大船很快就重新稳定下来,穿过水面。船的航线——目前是东南偏东——再次下达给了舵手,如果可行的话,他要把握这个航向。因为在大风肆虐中,他只能根据风势的涨落来掌舵。可是现在,当他把船尽可能地贴近航线行驶,同时观察着罗盘的时候,看,一个好兆头!风似乎绕到船尾去了,没错,逆风变成了顺风!
水手们高兴地唱起了那首活泼的歌:“嗬,顺风了!哦耶嗬,鼓起劲来,兄弟们!”随着歌声,所有帆桁都马上调正过来,这么一件大有希望的事情,竟然很快就使得先前的凶兆变成了假象。
为了遵守船长的既定命令——甲板上的事态一旦发生决定性的变化,就得即时汇报——斯塔巴克刚刚将帆桁调到顺风面——尽管他很不情愿,而且心情沮丧——便机械地下到舱中,向亚哈船长报告情况。
在敲船长室的门之前,他不自觉地停了片刻。舱室里的那盏灯在大幅度地摆来摆去——还在断断续续地燃烧着,在那老人家闩住的门上投下一阵阵阴影——门很薄,上部装的不是嵌板,而是固定的百叶窗。这个孤寂地下室般的舱室,笼罩在一片嗡鸣的寂静之中,尽管它被四下里的风吼浪啸紧紧包围着。枪架上几支装了火药的滑膛枪闪闪发亮,它们靠着前舱壁立着。斯塔巴克是个诚实正直的人,但是在看见那些枪的一瞬间,他心底里不由得奇怪地产生了一个恶念,但是这个念头混淆在伴随而生的不好不坏或者是好的念头之中,以至于一时间他几乎被搞糊涂了。
“他有一次本来想开枪打我的,”他喃喃地说道,“是的,他就是用那把枪指着我的;——那把镶嵌有饰钉的枪;让我来摸摸——把它举起来。奇怪,和这么多致命的鱼枪打过交道的我,现在竟会抖成这样,真是奇怪。装了火药?我得看看。是的,是的,药池里的确有火药;——那可不妙。最好是把它倒掉?——等等。我要打消这个念头。我要勇敢地端起枪来,想一想。——我是来向他汇报顺风的。可是顺风又怎么样?只是顺向死亡和厄运——那是顺了莫比·迪克的风。这顺风仅仅是顺了那头该死的鲸鱼的风。——他就是用这把枪指着我的!——就是这把;这把——我在这里握着的枪;他本来想用我现在摆弄的这玩意儿杀了我的。——是的,他还想把所有的水手都杀了。难道他没有说过,刮什么样的风,他都不会把帆桁扯下来?难道他没有把他的宝贝象限仪摔在地上?他难道不就是只凭错误百出的航海日志进行死板的推算,在这些危险的海洋上摸索而行吗?就在这场台风中,他不是还发誓说,他不需要避雷针吗?但是,要乖乖忍受这个发疯的老家伙,任由他拖着一整船的人走向灭亡吗?——是的,如果这艘船遭受致命的损害,他就会成为谋杀三十多条人命的蓄意谋杀犯;而我凭灵魂发誓,如果亚哈一意孤行,这艘船注定要遭受致命的损害。那么,如果这个时候——把他干掉,他就犯不成那样的罪行了。哈!他正在睡梦中喃喃自语吗?是的,就在那里,——在那里,他正在睡着。睡着了?没错,但还活着,不久就会醒过来。我受不了你了,老头子。说理也好,抗议也好,恳求也好,你都充耳不闻,你都断然蔑视。断然服从你那些断然的命令,这就是你想要的一切。没错,你还说大家都和你一样宣过誓,你说我们大家都是亚哈。伟大的上帝决不允许这样!——可是,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没有合法途径了吗?——把他囚禁起来,带回家?什么!想把这老人活生生的权力从他手里活活夺走吗?只有傻瓜才会这样试。就算把他捆上,用大大小小的绳子捆住他的全身,用铁链把他锁在舱室地板的圆环螺栓上,即便那样,他也还是比一头笼中老虎还要可怕。这景象我可受不了;我也躲不开他的嚎叫;在这漫长难耐的航行中,所有的舒适、睡眠和无价的理智都会离我而去。那么,剩下的还有什么?陆地在几百英里以外,离得最近的还是闭关锁国的日本。我孤身一人站在这辽阔的海洋上,在我和法律中间隔着两座大洋和一整座大陆。——是的,是的,就是这样。——如果闪电把一个未来的谋杀犯劈死在床上,把床单和皮肤一起烧毁,老天就成了谋杀犯吗?——那么,我会不会就成了一个谋杀犯,如果——”他向两边望着,同时慢慢地、偷偷地把上了膛的枪口抵住舱门。
“端平到这个位置,亚哈的吊铺就在里面摇摆,他的头就冲着这个方向。只要扣一下扳机,我斯塔巴克就会生还回家,拥抱老婆孩子了。——啊玛丽!玛丽!——孩子!孩子!孩子!——可是如果我把他惊醒,而没有把他弄死,老头子,谁能告诉我,一个星期后,斯塔巴克和所有水手的尸体就会沉到怎样的无底深渊!伟大的上帝,你在哪里啊?我要动手吗?我要动手吗?——风势已经变小了,转向了,先生。前桅和主桅的中帆都装好扯上了,船正沿着航线前进。”
“向后倒划!莫比·迪克啊,我终于抓住了你的心脏!”
从那老人痛苦的睡眠中突然冒出这样的声音,仿佛斯塔巴克的声音促使这喑哑已久的睡梦开口说起话来。
那支平端着的滑膛枪抵着门扇,像醉汉的胳膊一样颤抖不已,斯塔巴克似乎正在和一个天使角力;但是,他还是转身离开了门边,把那致命的枪放回枪架,离开了那个地方。
“他睡得太沉了,斯塔布先生,你下去把他叫醒,把情况告诉他。我得去看看甲板。你知道要对他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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