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知县的慌张不是没有道理,关外民风彪悍,说起械斗来,比当年让戚继光为之大为动容的义乌人还要勇猛三分,有时候甚至一场血战下来,全村一半的女人都成了寡妇。若是出了这种事儿,地方官非被撤职查办不可,眨眼间从官到囚。一想到这儿,黄知县当然不由得不慌,连声跺脚催促着轿夫们快些走。
快是快了,等到一下轿看明形势,黄知县马上又后了悔,仕途虽重,说到底没有命值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哪里是父母官调停纠纷的场地,分明就是沾着便死碰着就亡的修罗场。就见芦苇荡中一条窄路,路中央放着一具水淋淋的尸首,两边人都如斗鸡般怒发冲冠,手里攥着铡草的利刀、担筐的嵌铁扁担、翻谷用的尖叉子,连半大的小孩手里都握着两块带棱的石头。双方相距不到五米,就这么用血红的眼珠互相瞪着,空气里仿佛带着股一点就着的火药味。
黄知县一问明眼前这具死尸就是罗家洼子有名的大户罗思举,立时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心里明镜一般,罗思举想要带着自己村人操控药材市场,于是无所不用其极,同是以药材为生的田庄人不肯退让,罗思举心狠手黑,逼死了田庄的村长,还害死了他家的大妞。但是罗思举最后也没落下好,据说是一个外姓人帮着田庄报了仇,让罗思举血本无归,眼下不知怎地却又死在了芦苇荡里。尸体上密麻麻黄灿灿的,其实是当地特产的一种田螺,背上的螺纹一眼望去仿佛是金钱。
“唉!”罗思举也是远近闻名的富户,平素都是黄知县的座上宾,眼看死得如此之惨,黄知县也大是感慨,说了句,“想不到一辈子钱眼里翻跟头,最后还是死在了钱上。”
一旁的师爷听他还在没来由地慨叹,小声打断道:“想必是罗老爷没脸见人寻了短,这也罢了,尸首偏偏无巧不巧漂到了田庄的地界,那可就麻烦了。”
黄知县醒悟过来,抬头望望眼前众人狞恶的神情,登时一个头两个大,不由自主顺着问道:“这、这可怎么办?”
师爷一咧嘴,心想官是你做呀,我不过参赞而已,但大老爷问到了,只得答道:“看这架势,罗家洼子得知消息来要尸首,田庄不肯放。这种事情务求平息,打起来可就坏了,非死上一、二百人不可!到时候别说御史言官要参劾,就是本省的按察使也不肯放过的。”
黄知县心里苦笑,要是能平息那还说什么,虽说“杀人令尹,灭门县令”,可是眼前这伙人摆明了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民不畏死,官威又有何用?果不其然,黄知县仗着几个衙役护着,两股战战勉力上前,以“牧民以德”的姿态苦口婆心说了半天,结果就如同打雷天放了个屁,人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黄知县急得也顾不得许多,官家体面都暂且抛到脑后,一撩袍服正打算跪下来求。就在这节骨眼上,田庄那边忽然闪开了一条通路,人群忽然静了下来。就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面寒似水,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地下的尸首,一步步走了过来。
罗家洼子这边也有人认得那女子,失声道:“这不是田庄村长的小女儿吗?”
“四妹。”田庄人也叫道,“好歹你来了,说说怎么办吧?”
黄知县眼盯着四妹的嘴,就听她咬着嘴唇好半天,从牙缝里怨毒无比地挤出一句:“戮尸,给我爹和我姐报仇!”
“好嘞!”田庄人就等着这句话呢,听罢各举家伙往前便冲。罗家洼子也不甘示弱,不分老幼也是高喊着迎了上来。
“完了!”黄知县眼前一黑,就要栽倒。离得不远就是方才那支商队,领头的掌柜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他方才盘算着绕路的花销,刚下决心要调转马头,一看械斗终于不可避免,知道这一打起来伤亡必重,也是手心捏汗,连同伙计们一起愣呆呆望着当场。
就在这时,从路尽头转弯处疾跑过来一个小伙子,边跑边喊,“别打、别打!”
如此混乱不堪的场面,谁能听他的?好在小伙子跑到人群中一眼看见被人护在后面的田四妹,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住道;“古大哥有话让我带过来。”
田四妹怔了怔,立时也叫道:“大家停手,都停手!”
她的话自然是有人听,田庄人呼啦往下一撤,两边人自然就分开了。可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已经伤了十几个人了,呻吟怒骂辗转于地,地上更是流了几大摊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此时在场的数百人眼睛都盯在那个小伙子身上,不知他要说些什么。小伙子样子白净腼腆,看大家都在关注自己,脸腾地红了。他不去管罗家洼子众人,只向田庄人拱了拱手,然后说道:“古大哥听说你们要打起来,本来要赶过来,没料想被营官唤了去,要他立时跟着回大营,只得让我过来说话。”
罗四妹点了点头:“是,请问古大哥有什么话要说?”
小伙子道:“他匆忙间只让我带了两句话,说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冤家宜解不宜结。’”
黄知县方才也被裹挟在人群里吃了拳脚,素金顶子早已不翼而飞,鸳鸯补子也被撕开了一条大缝,他眼巴巴地望着这横地里出来的小伙子,原指望他能说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将两旁人劝住,一听就是这么两句平淡无奇的话语,心下大是失望,心想方才我苦劝了小半个时辰,别说《论语》,就是《大学》《中庸》也都讲遍了,要是管用还用你来吗?
可是出乎黄知县的意料,田四妹听了之后,静静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一抬头,冲着那小伙子道:“也罢,既然古大哥这么说了,那就算了。”又对着身边人说:“把那尸首还了他们吧。”其余的田庄人竟然也无异议,再不管那躺在地上的尸首,扶着伤者便要往回走,却把个黄知县看得目瞪口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伙子,不知他口中的“古大哥”是个什么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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