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多么想念那时候的弟弟。她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倒流,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然而她也知道,这时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哭。她弯下腰,看着他的脸庞,就像是生怕打扰了婴儿入睡一样,温和地说道:“小曲,你醒过来了吗?”
他没说话,微微颤动的睫毛回答了她的问题。这不过是一个非常细小的动作,她心中也知道,他还活着,这是毫无悬念的事情。可是看着他有所动静,她却忍不住红了眼眶:“你现在一定很累吧,我只是过来告诉你,姐姐一直都在医院,如果你想跟人说话,或者需要我帮忙,就让护士来叫姐姐,好吗?”
裴曲当然没有按照她说的话去做。他整个人像是一个摔碎了的瓷娃娃,是通过医生的手重新缝补而成,现在剩下的就只有一口气在。到了第二天凌晨,他甚至再度陷入了病危,差一点就断气,好在又一次抢救了过来。他的状况如此不稳定,裴诗最害怕的就是完全清醒后面对术后的躯体,他会再一次受到打击,然后再次做出极端的事。但是,一次半夜,她与护士第一次推他下床上厕所,他们路过了一面镜子,他淡淡地往里面扫了一眼,视线只停留了一两秒,就心不在焉地看向了别处,就好像那具残缺的躯体是别人的一样。
正是因为他的反应太平静,她才感到更加担心。所以,在病房里守夜的时候,她完全不敢睡觉。为了提神,她借着冰冷的月光在纸上作曲。
这是她第二次在医院作曲。这一回在VIP病房里,条件比上次好很多,但心境却与上次完全不同。在这个被死亡覆盖的夜,庭院里的月季也长满了铁锈,医院白色的楼房在悄然腐烂。哪怕有无数摇摇欲坠的生命向上帝祷告,死神之镰也在不停夺走哭诉的灵魂。肩上有千斤重的双手死沉沉的圧着她,浸了血与黑色的悲伤记忆就像病毒一样蚕食着她。看着苍白的手指在纸上舞动,她感到了哪怕披上厚羽也无法抵挡的极寒,感到生命变成被斩断的野草,被脆弱地堆积在栏杆里。这一刻,呼吸是灰烬,花开是碎裂,温暖带着窒息,寒冷凝结心跳。
写了两页,她发现曲风和之前有着天壤之别,连自己都觉得这不是她会写出的伤口。但又想想这只是打发时间的产物,就没怎么修改,把它一气呵成地写完了。
真正令裴曲开口说话的是白日的下午。这一回他们照常路过了镜子,但他没有多往里面看一眼,反倒是在走廊上,他们遇到了不少病人及其家属。这是裴曲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清晰地发现,在只有一米多一点的高度中,自己所能看见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而那些人从高自己几十公分处低头望着自己,眼神也与过往完全不同。当海洛因与麻醉远离了他的身体,理智渐渐清醒,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自己的余生还剩下了什么。他想佯装不在意旁人的眼神,但每一个路过他的人,目光都会在他空荡荡的裤腿和袖子上停一下。而他会一直维持这个状态——不是一个小时,不是一天,而是一辈子。
他逐渐觉得呼吸困难,耳朵里像装了蜂巢一样嗡嗡作响,要求尽快回到病房。姐姐蹲在他面前和他讲话的样子,更令他感到肝肠寸断。他甚至不忍去面对自己的腿,只是闭着眼睛,眼眶温润地说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死掉?看见我变成这样,你不觉得比死了还悲惨吗?”
透过蒙眬的双眼,他看见她的眼眶也饱含泪水。可她比他决绝多了,只是几近残酷地回应道:“如果你死了,裴曲就不再存在了。但只要你活着,哪怕只有一根手指,你也依然是你。所以,如果再做傻事,就算只剩了一根手指,我也会拼尽一切救活你。到时候,你只会比现在更难受,甚至连自杀的力气也没有。你可以再试试,看看自己能不能死透。”
“你……”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疼得浑身发抖,“你真可怕。你要我这样过一辈子吗?我的后半生该怎么办?”
“你还有我。我不会放下你不管。所以,你不用担心。”
“别开玩笑了,你总要结婚……”
“小曲,我会照顾你。”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强势,没有丝毫动摇。
裴曲怔怔地望着姐姐。他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
当然,裴诗远没有表现得那样强韧。这段时间,她的病情毫无好转,体质反而越来越虚,与他这次的对话更是令她觉得躯体难受极了。离开裴曲的病房后,夏承司想要安慰她,她却离他远远的,不愿意再接受他的一点恩惠。医院里有无数人来来往往,她走在前面,却能清楚地辨认出人群中他的脚步声。原来,自己对他的了解真的没有减少。曾经在他们之间,拥抱、亲吻都是那么自然,但现在,却要逼迫彼此成为两个陌生人。
后来,他大步走过来,和她保持了一点距离,并排而行:“你的巡回演奏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嗯。”
“那你先回去准备。小曲这边我会照顾好的。”
“没事,我有时间。”
“去准备。小曲也是我弟弟,所以这不光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她匆匆地看了他一眼,想说点什么,却无法开口。当她再次近距离地看见他的侧脸,看见他流苏般的睫毛几乎碰到了脸颊,脑中瞬间浮现了无数次坐在他怀里玩弄他睫毛的记忆。
“不必这样提防。我已经想通了,我最终会和别人结婚。”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以后,你可以把我当成亲人或朋友。”
这种感觉,大概是比起朋友更像陌生人,比起陌生人更像朋友。那些过去爱过的,恨过的,坚持着放不下的,流泪放下的,都仿佛已经是另一个人。
她最终听了他的话,回去为演奏会做最后的准备。
她发自内心庆幸自己是小提琴家,而不是运动员,一边服用着进口提神的强效药,一边到各个城市演出,她的表演虽说不上举世无双,但是也得到了不错的反响。长达一个半月的巡回演出结束后,她在入围的几个音乐大奖中获得两个奖项,但是她也无心去领奖,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原来的城市,回到旧居整理裴曲换洗的衣物,打算带着它们一起去医院看弟弟。
她把他陈旧的衣物整理成堆放在客厅,回自己房内,从床头柜里拿了几本书,准备带到医院去看。但取书的时候,她不小心碰落了床头柜上的摆设,让它掉在了床与柜子的缝隙里。这时,她从缝隙里看见了地上一张小小的卡片,弯腰去把它捡起来,发现那竟是一张生日贺卡。翻开来一看,里面写着笔力遒劲的钢笔字——居然是一直没找到的生日贺卡。
打开看了几遍,她头脑一片空白,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和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里,他从来不曾开口说过那三个字,她一直以为他觉得没有必要说,却不知道,这恰好是她在生日当天错过的瞬间。如果当时没有弄丢这张卡片,这大概会变成那一天最珍贵的记忆。
她快速冲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打电话约夏承司到医院花圃见面。直至这一刻,什么都已不再重要。只想立刻见到他。只想立刻拥抱他。
坐在出租车上,她拿出的手机,翻到很久之前生日的照片。那连续拍下的一组照片里,有一张是自己亲吻着他的脸颊、他略微惊讶的合照;有一张照片里,他狼狈地抱着胡桃夹子,站在蛋糕前皱眉望着镜头——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给这两张照片都取了名字。前者是“我和我喜欢的人”,后者是“我所有生日礼物的合照”。那时候,就已经有了一种妄想——如果他是我的就好了。
直至发现生日贺卡的今日才知道,原来,那时候自己就已经拥有了这个人。因为,卡片上写着:
阿诗:
生日快乐。我爱你。
司
这是夏承司一贯的风格,简短得几近吝啬。但他一向如此,能用一句话表达的事情,他绝不会用两句话阐述。所以,这十个字已经说清楚了那一个晚上他所有的感情。
为什么会这么迟钝?哪怕之后那么亲密,也不曾深入去考虑过这个人有多么重要。如果没有他,自己也不会再遇到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她紧紧握着那张贺卡,反复阅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终于在一个抬头的刹那间,看见了医院的花圃。一阵清风吹过,花圃中掀起了碧绿的波涌。她一眼就看见了花圃前的夏承司。他个子高高的,穿着白衬衫与长裤,低头看着手机,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到来。她下了出租车,飞奔过去,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夏承司!”
他回过头来,眼睛比平时亮了一些:“你回来了。”不等她说话,他已走过来,把一些单子递给她:“这些是小曲药单和体检报告,医生说每天要……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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