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以往的洋人税官,都是舒舒服服地坐在公署里办公,有事让中国属下跑腿而已。这个赫德年纪轻轻,新官上任三把火,居然亲自来查税,众伙计一下子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该先奉茶还是先拍马屁,还是赶紧把通译找来。
好在赫德汉语流利,并不需要通译。见几个伙计呆若木鸡,也只好雨露均沾地每个人都看一眼,说道:“本官查了过去三年的海关税收,又调看了今年的商船出入港记录以及贵行提交的贸易往来文件,发现今年春季应交税款显著低于往年,不知是何缘故。今日正好无事,顺路来查访一番,也算了解民情。你们也不必小题大做,把账本拿来给本官看看。”
他说话语速很快,伙计们面面相觑。
大家也见过不少官,却没见过专业水平如此过硬的。
赫德身高腿长,脚上的意大利皮靴正好顶在一排货架底端的缝隙间。寇来财盯着他那只脚,忍不住有点出冷汗,生怕他那尖尖的皮靴头往里伸两寸,拐带出意外的银元来。
赫德见寇来财神色躲闪,偏偏指着他道:“喂,你知道账本放在哪儿吗?”
另一个伙计刘二顺见过些世面,向官老爷请了个标准的安,恭恭敬敬说道:“大人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今日确实掌柜的不在,待掌柜的回来,小的们秉明原委,尽快撰写一份商报交予海关,您看如何?您看我们这账本乱糟糟的,实在有碍观瞻……”
一边说,一边朝赫德身后的几个中国随从使眼色,请他们帮自己说说话。
谁知随从们也一脸无奈,努嘴指指外面,意思是我家大人已经跑过好几家商号了,并非只来你们一家。
刘二顺气得直瞪眼,心里大骂汉奸。
赫德唇角微弯,不带感情地一笑:“不怕。本官看得懂。”
其实以往商行向海关报税,确实是如刘二顺所说,自行撰写年报上缴,由专门的海关职员审阅,只要和进出港的货单基本对得上号,那官府多半是睁只眼闭只眼完事。但赫德新官上任,心高气傲,不愿意接别人嚼过的馍,非要看这第一手原始资料不可。
刘二顺再笑:“赫大人,听说您辞了大英领馆的委任,来做我们大清的官,全广州人民都赞您忠义。敝号齐老爷提起您时,也是赞不绝口,嘱咐小的们见着您一定要好好孝敬——这个,新制的武夷山特种红茶,大人拿几箱回去尝尝鲜?”
齐老爷可以随时掏银票贿赂上官,但这些小伙计无权动用铺子里的现银,只好曲线救市,拿茶叶凑数。好在德丰行的茶叶畅销世界,也拿得出手。
赫德却立刻变了脸色,激动地说:“你们以为本官只是收税的吗?实话告诉你们,粤海关正在我的领导下进行改革。原先那个腐败的官场已经见鬼去了。我要建立的,是一个现代化、制度化的新式海关,它将和利物浦、布里斯托、以及香港的海关一样廉洁而高效。让我看看——”
伙计们张着嘴,听得半懂不懂,以为赫德说上了洋文。
赫德随身摸出个小册子翻了翻,冷冷道:“嗯,行贿长官以逃避审查,第一次,予以警告。”
这回听懂了,吓得伙计们赶紧把茶叶丢出去,一个个面红耳赤。
眼看黔驴技穷,寇来财只好硬着头皮从柜子里搬出一叠账册。
“大……大人请过目。”
*
林玉婵在一墙之隔外头看戏。
她上一次见到赫德,重病初愈加上紧张,没对他留下什么切实印象;这一次猛然看到,才对这个英国人刮目相看。
他才二十多岁,居然雄心勃勃的想要改革整个海关,治愈大清几百年的沉疴顽疾,而且不惜亲自躬行,来做实地调研……
就凭这一点,足够他进历史书。
刚才那巡抚大人跟他比起来,就像个城隍庙里的泥塑像。
他的那些宣言,什么让整个大清官场“廉洁而高效”,旁人听了可能不以为然,但林玉婵知道,他百分之百是认真的。
也就是说,这里伙计们的每一分怠慢和拂逆,都是在挑战他毕生的理想。
赫德翻账本翻得很认真,几乎不眨眼。偶尔眼皮快速地合一下,长长的睫毛上下打架,旁边伙计们也忍不住打个激灵。
林玉婵忍不住想,难道德丰行真的有什么偷税漏税、违法犯罪的勾当?
赫德忽然拧起眉头,问:“为什么不用本官年前推广的西式记账法?”
这些伙计们如何知道,胡乱答道:“这个……太难了,学不会啊。”
现下商行们通用“四柱记账法”,是约定俗成上千年的习惯,就像汉语一样,虽然模糊,胜在简洁。而洋人推广的复式簿记法,就像他们的洋话,琐碎语法一大堆,看似精确,但用惯了中式账簿的人也嫌累赘。
因此这复式记账的推广,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大家并没有当回事,谁能想到洋大人会亲自屈尊来查作业?
赫德指着一处又一处,厉声道:“那这两项款子对不上,是怎么回事?这两页之间怎么缺了一页?这里为什么有涂抹的痕迹?”
几个伙计瞬间满头大汗,连声答道:“敝号向来童叟无欺,绝无偷税漏税!”
赫德有些不耐烦:“本官只是问问嘛。”
这些伙计们有不少比赫德年长,但被他一喝,就像一帮扶不起来的学渣,对着个年轻的天才教授,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账是掌柜的和账房记的,这些伙计学徒平时也不许看账本,此时如何能答得出,支支吾吾的越描越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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