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装着农具和笨重的工具、床铺和弹簧垫褥,以及可以变卖的一切搬得动的东西开走之后,汤姆在原地到处走动。他无精打采地踱到仓棚里看看,又踱到空荡荡的马厩里看看,他走到堆放农具的披屋里,踢踢剩下的垃圾,用脚把一根折断了的耙齿翻过来。他到他所记得的各处去看—燕子做窠的红土河边,掩荫着猪圈的那棵老柳树。两只小猪—两只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的黑猪隔着篱笆向他哼叫,摆动着身子。他巡视完了,于是他就走到台阶上刚刚有了阴影的地方坐下。妈在他背后的厨房里忙着,在一只木桶里洗着孩子们的衣服,她那双长着雀斑的粗壮的臂膀从胳膊肘上滴下肥皂水来。他一坐下,她就停止了洗衣。她向汤姆望了很久,他转过头定睛向外望着炎热的太阳的时候,她又望着他的后脑勺,然后她又恢复了搓衣服的工作。
她说:“汤姆,我希望加利福尼亚一切都好。”
他转过头看看她。“你怎么担心到那边不好呢?”他问道。
“,没什么。那地方似乎太好了。我看见过人家散发的传单,说那边有许多工作好干,工资也很高,好处多得很;我还看见报上说,人家需要有人去摘葡萄、橙子和桃子。那可是很好的工作,汤姆,摘摘桃子,多好!即使他们不许你吃,有时候你也许还是可以偷走一只坏的吧?在树底下,在阴凉地里干活,也是很舒服的。这么好的事恐怕靠不住。我有些不相信。我只怕实际情形没有那么好。”
汤姆说:“别存太大的奢望,也就不会犯嘀咕了。”
“我知道这话是不错的。这是《圣经》上的道理,是不是?”
“我想是吧,”汤姆说,“自从看过一本名叫《博得巴布拉的欢心》(?美国作家H。B。赖特(1872—1944)的作品,描写20世纪初美国开发西部地区时垦荒工人的生活。)的书以后,我就不能遵守《圣经》上的话了。”
妈轻轻笑了一下,把那些衣服在木桶里弄进弄出地涮洗着。她把工装裤和衬衫拧干,前臂上的筋鼓起来。“你爷爷老爱引《圣经》上的话。他还把那上面的话弄混了。他把《圣经》和《密勒医师日用手册》搅混。常常大声念着那本手册上的每句话—那是一些患失眠和背痛的病人的信件。后来他就拿这些话来教训别人,他说:‘这就是《圣经》上的箴言。’你爸和约翰伯伯听到这话,不由得哈哈大笑,惹得他很不好受。”她把拧干了的衣服像木块似的堆在桌上。“听说到我们要去的地方有两千英里路呢!你想这到底有多远,汤姆?我在地图上看见过那个地方,有些像明信片上那样的大山,我们得钻过去呢。你想走这么远的路程,要多少天,汤米?”
“我不知道,”他说,“两个星期吧。如果我们运气好,也许只要十天。喂,妈,你别发愁。我给你谈谈监狱里的情形吧。你心里可不能老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那你就要发神经病了。你应当想着当天,再想着第二天,想着星期六的球赛。你就该想着这些事,老犯人都这么办。有一个新到的小伙子把脑袋往牢门上撞。因为他心里老想着要关多久才能出去。你为什么要像他那样呢?每天都自自在在地混过去就好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她说着,顺手把炉子上的热水倒进木桶,又把脏衣裳放进去,按到肥皂水里。“对,这是个好办法。可是我爱想想加利福尼亚的情况有多么好。天气永远不冷。到处是水果,大家都住在一些顶好的地方,住在橙子树当中精致的小白房子里。我瞎想着—如果我们全家都有了工作,都干活了—说不定这种小白房子我们也能置一所。孩子们就可以直接从树上摘橙子。他们准会憋不住,非大嚷大叫不可。”
汤姆看着她做事,两眼微笑了。“你只是这么想想,倒也有好处。我认识一个加利福尼亚来的人。他说的话并不像我们说的这样。你只看他那种说话的神气,就可以知道他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的。可是他却说现在连那种地方也有许多人在找工作。他说摘水果的人住在肮脏的旧棚子里,连饭都吃不饱。他说工资很低,挣钱很难呢。”
一道阴影掠过她的脸上。“啊,不是那样。”她说,“你父亲拿到了一张黄纸的传单,那上面说他们需要有人去做工。如果那边没有许多工好做,他们不会这么自找麻烦的。把传单印出来,要花许多钱呢。他们为什么要骗人,为什么要花了钱来骗人呢?”
汤姆摇摇头。“我不知道,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很难捉摸。也许……”他看看外面那热辣辣的太阳照着红色的大地。
“也许怎么?”
“也许那边是真好,像你所说的那样。爷爷上哪儿去了?牧师上哪儿去了?”
妈从屋里走出来,两只胳膊上高高地捧着一些衣服。汤姆退到一边,让她走过。“牧师说他要到处走走。爷爷在这屋里睡着了。他白天上这儿来,有时候就躺着睡睡觉。”她走到晾衣服的铁丝跟前,把淡蓝色的裤子、蓝衬衫和灰色的长内衣一件件搭在铁丝上。
汤姆听见背后有一阵懒洋洋的脚步声,于是他就回头向里看。爷爷正从卧室里出来,还是跟早上一样,摸弄着裤裆口上的纽扣。“我听见了说话的声音,”他说,“这些王八蛋不让老人睡睡觉。你们这些家伙懂点儿人情世故之后,就该懂得让老人睡睡觉了。”他那些发狠的手指头使了很大的劲,才把裤裆口上仅有的两颗扣着的纽扣解开了。他的手一时忘记了要干什么。随后他就把手伸进裤裆里,在阴囊底下心满意足地搔起痒来。妈两手湿淋淋地走进屋里来,她的手掌被热水和肥皂泡得起了皱纹,而且胀大了。
“我还以为你在睡觉呢。让我给你扣上纽扣吧。”虽然他挣扎着,她还是揪住他,把他的内衣、衬衫和裤裆口都扣好了。“你老是到处乱跑,尽出洋相。”她说着,便让他走了。
于是他气呼呼地喷着唾沫说道:“自家的纽扣让人家扣,总不—总不……我愿意自己扣裤子上的纽扣,不爱让别人管闲事。”
妈开玩笑似的说:“加利福尼亚是不许衣服没扣好的人四处乱跑的。”
“他们不许?哼!我偏要教训教训他们。他们以为可以教我学学那地方的规矩吗?哼,只要老子高兴,偏要把那玩意儿吊在外面,到处乱走。”
妈说道:“他说的话似乎一年比一年下流了。我看他是倚老卖老,故意装疯。”
老头子伸出那长着短胡子的下巴,用狡猾、顽皮和快活的眼光看看妈。“得啦,您哪。”他说,“我们不久就要动身了。嗨,那边到处都是葡萄,一直垂到路上来。你猜我打算怎么办?我要把葡萄摘来装满一澡盆,自己坐在里面乱动,让汁水浸透我的裤子。”
汤姆大笑。“唉,爷爷哪怕活到两百岁,你也别打算叫他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他说,“你打定了主意要走,是不是,爷爷?”
老头子拉出一个木箱来,一屁股坐在上面。“是呀,”他说,“不久就要去了。我兄弟四十年前就出门上那儿去了。从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他真是个可恶的混蛋。谁也不喜欢他。他偷了我一支单发的科尔特牌手枪跑了。我要是碰到他或是他的孩子—如果他在加利福尼亚有了孩子,我就要向他们讨还那支手枪。可是我知道他这个人,他要是有了孩子,那也准是叫别人家的婆娘生的,他叫人家当王八,给他把孩子养大。我当然愿意到那地方去。我心里觉得到了那边,就可以变成一个新人,马上就到果树林里去干活儿,那多好呀。”
妈点点头。“他这说的倒是真话。”她说,“他干活一直干到三个月以前,上回跌坏了屁股,才不干了。”
“一点儿不错。”爷爷说。
汤姆从他的坐处向外望着门口的台阶。“牧师过来了,他是从仓棚后边绕过来的。”
妈说道:“今天早上他做的祷告,可真是古怪透了,我从没听到过这样的祈祷。这简直算不得祷告。只不过是谈谈天,可那声调倒也像祈祷。”
“他是个有趣的家伙,”汤姆说,“老是讲些趣话。有些像是自言自语。他说的话总是不清不楚。”
“你看他的眼神,”妈说,“他好像很泄气似的。他那副神气,人家叫作眼睛发呆。他倒真像泄了气的样子,老是低着头走路,莫名其妙地瞪着眼睛望着地下。这的确是个泄了气的人。”她沉默下来,因为凯西已经走近门口。
“你那么到处乱转,会中暑的。”汤姆说。
凯西说:“啊,是的—也许是。”他忽然向他们所有的人,向妈和爷爷和汤姆求起情来。“我要到西部去,非去不可。不知道能不能跟你们一家人同去?”接着他就站在那里,为了自己说的话,觉得有些尴尬。
妈指望汤姆讲话,因为他是个男人,但是汤姆却不开口。妈先让他行使他的权利,有说话的机会。见他不说,然后她才说道:“,我们很高兴有你同去。不过现在我当然还说不准,他爸说今天晚上所有的男人要一块儿谈谈,商量我们动身的日期。我想我们最好等男人到齐了再决定吧。约翰、爸、诺亚、汤姆、爷爷、奥尔和康尼,他们一回来就会商量商量。可是只要安插得下,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很高兴带你同去的。”
牧师叹了一口气。“我反正要去。”他说,“这儿的情况大变了。我到各处看了看,家家的房子都空了,田地也空了,这整个地方都空了。我不能再待在这儿。老乡们上哪儿去,我也要上哪儿去。我要在田里干活,也许我会快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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