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医生修长光润的手指翻动着五花八门的化验单,不由暗自感叹:这样美貌的尤物啊,绝对是看一看少一看,时间稍纵即逝,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四只环绕灯悬在头顶,照得手术室里无影遁形。台上铺着半旧的床单,因为太紧急,床单上还残留着心脏穿刺的血迹。这次的病人是个年轻女孩,刚从车祸现场救回来,一直昏迷不醒,满脸都是血污。身体弯成虾米状,蜷缩在手术台中央,麻醉师用手在脊柱上揉按着,寻找最佳的麻醉点。
“可以了,准备消毒。”推完麻醉针,新医生戴上橡胶手套,看了一眼旁边的托盘。凌翩翩立刻领会,将手术刀递过去,一面用酒精棉球在病人心口画圈。
冰凉的酒精让女孩渐渐有了知觉,她不舒服地翻了个身,露出小半边脸。唐轩清晰地觉察到,新医生蹙起眉头,手指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她惊讶地转头,发现他浓密的睫毛下,居然凝聚了一层细小的汗珠。
“王……医生,是不是太热了,我去开空调。”
“不用,我们继续。”王练之屏住呼吸,重新握紧纤薄的小刀,毫不犹豫划了下去。手术进行的很慢,幸好病人只是心脏局部出血,不是膜瓣的问题。两个半小时以后,暂时已经脱离危险,关掉镁光灯,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主任医师守在门口,见王练之出来,立刻心花怒放地迎上去。“小王啊,侬真是厉害,比他们几个小赤佬强多了,下次医院分红少不了你喽。”
“麻烦你让一下,我要去洗手。”王练之摘掉口罩,不理会他的殷勤谄媚,径直朝换衣间走去。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啦啦喷出来,他将染血的双手放到水下,反复揉搓着,脑海中却在回忆刚才那一幕。
不,一定是看错了。他在心里不停说服自己,那个女孩只是长得像君羽而已,她们并不是同一个人,这世上也没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可是那样的容颜,足以击中他最虚弱的灵魂,贯穿胸腔中那道长年不能愈合的伤疤。
他把身子贴在墙上,靠着灰白的墙壁,陷入一片混沌中。仿佛又退回到两年前,那天他站在槐树底下,想着冯熙的话:“我明白你难过,他们咫尺天涯,又何尝不难过。放手吧,就当放他们一条生路。”
于是他就真的放手了,成全了他们的碧海蓝天,也成全了自己的尊严。如果没有那枚玉佩,没有那鬼使神差地一按,他如今还在晋朝,余下的生命里孤独为邻吧?
那天穿过黑暗隧道,初来到这个陌生世界,没有烛火,好久才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他走到窗户边,看着上面嵌着透明平滑的东西,有些像西域的琉璃。窗外流光溢彩,夜空都被渲染成一片辉煌。
王练之站在这一片辉煌中,俯瞰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几乎被恐惧淹没。再也回不去了,他离开了最喜欢的人,终究没有机会看着她老去,就像庞大的云影缓缓流散,世界都已经沧海桑田。
起初,他什么都不会,凭借多年的书法底子,卖字帖谋生,画廊老板惊异他为什么能把《兰亭序》临摹到已假乱真的地步。后来他走到大街上,被某些星探拉去试镜,要他当签约艺人。王练之选择继续做医生,因为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价值。
然而这里不再满足保守的中医,很多以前不可能的事情,比如开膛破腹、锯颅开顶,拿着刀子切开活生生的人……他开始习惯这些解剖的场面,甚至有些迷恋,那些血肉下的搏动的心脏,就像揭开了一张张面具,看见下面最真实的跳动。
经人介绍,他去了一所医科学校,学那些根本看不懂的蝌蚪英文,读那些曲曲折折的心电图,还要算那些复杂浩淼的高数、微积分……就这样,别人用四年、甚至八年的时间,他用一年修完。只有把自己埋在书海中,才能渐渐忘记一些人,一些事。
毕业以后,他去了一座海滨城市,将简历投到各家医院,从实习生到主治医师,一路平步青云,顺利到招人嫉妒。可这又算得了什么,跟当年勾心斗角的太医院比,实在是小儿科。
建康已经没有了,那座城市现在叫南京,曾经的王谢故居变成旅游区,街边摆满了小吃摊,卤豆干、鸭血汤,各种熏臭的气味充满街道,他买了碗豆腐涝,舀了一勺就咽不下去,只觉得舌里酸酸的,酸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回上海的长途大巴上,他窝在最后一排,塞着耳机看书,那是本买来消遣的杂志,无意中翻到扉页,南京介绍下有一首小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王练之手上的书啪地合上,想起多年以前,那个雨天撑着伞送君羽回去,路过朱雀桥边他问:“这不过是一座普通的石桥,公主为何如此兴奋?”她摆摆手说:“你不知道,这座桥在现代很有名的。”
这段小小的对话,甚至没有资格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但是,作为回忆,已经足够。那天是公元397年,现在是公元2007年,一千六百多年的距离,足以让海枯让石烂。
他疲惫地蜷坐在沙发垫里,头靠着车窗,望着玻璃上滚落的雨珠,慢慢睡着了。一路上很安静,甚至连梦也没有。当他再次醒来时,依旧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若不是身在汽车站,他几乎要怀疑是否真的去过南京。
王练之洗完手,一个人坐在换衣间的长椅上。掏出一支烟用嘴含着,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顺手把白大褂被揉成团,扔到墙角的纸篓里。这两年来,除了一条卷毛狗,陪伴他最多的,就是烟和酒。
“王医生,请出来一下,你的病人有点问题。”
王练之拉开门,若无其事地走出去:“什么问题?麻醉剂一过,就给她打止痛针,止痛片也可以。”
“不是这个原因,是……是她的手术费没人报销。”护士长沈嘉瑜颇有点为难,她负责财务上的事情,医药费是笔大数目,一旦损失可赔不起。
“把她的病历给我。”
护士长抽出一大叠纸单:“这是化验费、这是静脉注射费、这是彩超费……”
“一共多少钱?”
护士长润了润嗓子,说:“不报销的话,五万四千八。”
“好,先从我工资卡里扣,不够算上奖金。”王练之平静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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