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巴格达被洗劫一空了?”
“是的,父亲。旭烈兀可汗的蒙古军像一阵大火一般洗劫了那里,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这场浩劫。他强迫每个人走过一个竖起的车轮,然后杀掉了所有比轮轴高的人。”
“就是说,只有小孩子才幸免于难?”
“是的。”
“看来,旭烈兀并不是个傻瓜啊。”
“他摧毁了那座城市,烧毁了图书馆并砸毁了大学,把知识分子们连同普通人一样杀掉。这座城市从未受到过如此的浩劫。”
“我真心期望,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浩劫了。”
“愿逝者安息吧,父亲。”
“你做得很正确,达利姆。你前往亚历山大里亚的决定非常正确。另外,你看到我的书了么?”
“是的,父亲。我已经将那些您没有送给波罗兄弟的书装车运到了拉塔基亚,正准备装船运走呢。”
阿泰尔在他的大图书馆门前坐了下来,那里已经被搬迁一空了。他紧紧握着一个小木盒,达利姆很是好奇,但他并没有问父亲里面是什么。
“很好,非常好。”阿泰尔说道。
“但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还没有弄明白,”达利姆疑惑地问道,“如果你不准备保存你的书籍与档案的话,那么你为什么要花上这么多年来建立这样一座图书馆呢?”
阿泰尔摇了摇手,打断了他的提问,“达利姆,你很清楚,我已经活得太久了。我很快便要踏上一段没法带着任何包裹的新征程了。但是你的问题也该有了答案:旭烈兀在别处的所作所为,也肯定会发生在这里。我们可以挡住他们一时,但难以挡住他们一世。当他们回来时,马斯亚夫也会难逃同样的命运的。”
达利姆注意到父亲在说话时下意识地抱紧了那个小木盒,就像是要保护它一样。他看了看父亲,他虽然外表上脆弱不堪,但他的心灵却比任何人都要坚强。
“我明白了,”他说道,“这里不再是个图书馆,而仅仅是个地下室而已了。”
父亲庄严地点了点头。
“它必须被藏起来,达利姆。它必须远离那些肮脏的手臂,至少在它的秘密全部转移之前,不能有人发现它的存在。”
“秘密?什么秘密?”
阿泰尔笑了起来,他站起了身子:“别介意。走吧,儿子,去找你的家人,好好活下去吧。”
达利姆抱紧了父亲,“我的一切都是拜您所赐,父亲,”他轻声说道。
他们就这样分开了。此后,阿泰尔走过了走廊,然后用力搬动了一处杠杆机关。杠杆慢慢地动了起来,以一条精准的弧线抵达了应该在的位置。此时,一扇沉重的绿石大门拔地而起,将入口处严实地封了起来。
父亲与儿子默默地看着这扇门缓缓升起。达利姆努力地控制着情绪才没让自己失控,但是最终他的眼泪还是如潮水般涌了出来——因为当大门完全升起之后,这座地下室便将成为他父亲的坟墓。片刻之后,达利姆眼前的景象终于完全变成了那座平滑的表面,只有颜色上的些微区别才让他发现这其实是一扇门。
木已成舟,他强忍着泪水转过了头。
先前曾有人来过这里吗?当阿泰尔沿着那道通往大厅的走廊向下走去时,他不由得想到了这点。墙壁的两段是一排排的火炬,它们由藏在墙中的管道供应燃气,由隐藏在地板下的触发式机关敲击燧石来引燃,随着阿泰尔的路过,这些火炬也一盏盏地点亮了开来。
是什么把他们带来的?又是什么把他们逼走的?另外,他们的作品究竟是什么?伊甸园的碎片,瓶子里的信息,遗留至今来协助并指引我们的道具——或者说,我们仅仅是在为他们的残羹剩饭而争斗,将一个为人抛弃的玩具给赋予了所谓“神圣”的意义?
他走进了大厅,紧紧抱着那个盒子,任凭疲惫的酸痛感传遍了自己的胳膊与腿脚。
闷声不响地穿越大厅之后,他径直坐在了他的桌子后面——那样子就像是一个溺水将死的人忽然爬上了一块漂浮着的木板一样。
他小心地将盒子放在了身边,但并未将手从盒子上拿开。他取来了纸笔和墨水并用钢笔沾满了墨,但并未写出一个字——比起笔头记述而言,他的思维才是他真正的记述:
金苹果绝不仅是我们先前发生的事件的记录。从它那扭曲而颇具启示性的幻象中,我能够瞥见未来的样子。这种事情本来应该是绝无可能的,或许那并不是未来,也或许只是无数种可能之一。我凝视着这些幻象,思考着它们的含义:它们会是事情的“必然,”还是仅仅是潜在的“可然”?我们能够影响事情的结果么?我们敢于去尝试么?如果我们这样做了,那么我们是不是仅仅在确证我们所看到的东西?尝试改变与袖手旁观,我对此举棋不定,因为我不知道哪一种行为会真正产生不同的结果。话说回来,我真的是在期望着不同么?我仍然在记述着,但这种行为会产生怎样的后果,是改变我看到的一切,还是确认我看到的一切呢?
多幼稚的人才能相信这世上存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人们认为,世界上有那么一道神圣的光芒在统御着万物,他们说那道光可以带来真理与爱——但在我看来,它不过是蒙蔽了我们的双眼,并且强迫我们在无知中蹒跚而已。我渴望着有一天人们能在看不见的怪物面前转过头去,再一次去拥抱更加理性的世界。但是,现在的这些新宗教实在太有说服力了,他们以可怕的死后世界来恫吓那些拒绝信仰它们的人——我担心的是,这种恐惧会阻止我们从这种有史以来最可怕的谎言中清醒过来……
老人沉默地坐着,至于脑海中的是希望还是绝望,他已经不想顾及了。或许他想到的并不是这两者,或许他的年龄已经不再需要这两者了。大厅中的寂静与昏暗如母亲的臂膀一样保护着他,但他仍然无法阻止往事如走马灯一样从眼前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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