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有了春华秋实。”
谭兴华唯唯诺诺的没一句多余的话。谭菜仍不死心,耐着性子给萎靡不振的亲人打气:“你是男人,是我们谭氏家族的男人,你应该像日月般经天纬地,光被寰宇;你要抬头挺胸像孪生将军那样驰骋疆场,建功立业。”
谭兴华静等姑奶奶说完,抢在她开口展开下一轮说教之前,适时地起身去睡了。
“对不起,”他礼貌而生冷地招呼道,“姑奶奶,我先去歇息了。”
谭菜猜测这孩子的脑子兴许是锈坏了,她为自己拿不准该如何使其开窍而伤心起来。第二天,她着人到虎坦山去采药,叮嘱他们务必要寻找到圣木曼兑,希望谭兴华服食后能变得聪明和勇敢。她还变着法子改善伙食,给他喝最好的虎坦茶,怂恿他大碗喝烧酒,大块吃野猪肉,大声吆喝酒令。这种膏粮野味美酒的确能激发男人的斗志和欲望。但对谭兴华却不见任何效果,他指一指就拜一拜的呆板性子以及那副阉鸡公的沮丧神态让谭菜大为恼火。她之所以如此急躁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培养复兴家族的后辈了。
家里死气沉沉,老化的空气中积压了太多阴冷的霉菌味,谭菜打起最后的一点精神,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忙不迭地走遍整幢老宅的各个房间,大开门窗,到傍晚时又一扇扇关上。她心想:“就算没什么人往来,但至少得让阳光和新鲜空气进到这个家里啊,绝不能让老鼠、蟑螂和蜘蛛占了便宜。她又在清理了水草的天井中放养了一打小乌龟;还在厅屋里添置了两张木方桌;每隔两三天就邀请乡亲们来聚餐一次。由于青年人大都外出务工;出于礼貌前来凑热闹的多是老人和孩子;每当席散人去后;整幢老宅便重又陷入死寂的清冷中。大大小小的老鼠总是率先出来抢占地盘;墙上的蜘蛛又着手布置网络陷阱;绵绵无尽的尘埃也开始偷换时空、糊弄现实。
谭菜瘦小的身子,好客的热情,以及说话时的坚定口气,与好些年前的李秀实在是太相像了,从这位陌生的老太婆身上感觉到的亲切和熟稔使得谭兴华常常误以为自己是与先人的亡灵共处一室。当谭菜对希望渺茫的事情也热情高涨的时候,谭兴华仍保持一成不变的抑郁。他内心的绝望清晰可见,无论从他苍白而无表情的脸上,还是看人时飘忽不定的忧伤眼神。他自以为是的灵魂彻底抛却了虚荣,在从前世蔓延到今生的自卑的意识流中窒息了。
终于有一天,谭菜被谭兴华那无可救药的颓废和麻木激怒了,禁不住破口大骂:“阎王老子打发你变猪,你却要抢个人头戴在脖子上,你长了双脚是用来站立的,不能用它下跪;你的双手要学会打铳和扶犁,你的腰杆子不能那么招摇,软弱,挺直了才会有力;你晚上不能窝在自己床上,要大胆地出门去调戏女人,因为她们正等着呢;你要娶一个老婆然后偷六个婆娘,让她们全都怀上我们谭家的孩子。你难道没长耳朵吗?”
好在谭菜并不知晓谭兴华曾经干过出卖文字,化名剽窃的龌龊事,不然一定会骂得更出口更难听。谭兴华冷眼旁观姑奶奶歇斯底里的恼怒,一想到这位风风火火的老女人的徒劳的努力其实是在与不可抗拒的造化作斗争,他心中深感同情。只听他幽幽地说道:“现如今我只想知道地球上是否真的曾出现过二十六个文明,不过我敢肯定现知的人类四大文明也都终将归零,就如同谭吉先生书房中的典籍一样。”
如此没头没脑的回应令谭菜伤心欲绝,她大喊:“不,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必将与天地共存。谭吉先生的知识也永不会轶失或损毁,正在黄洞仙由菩萨看管着呢。”
说到这里,谭菜似乎才想起这个家族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她一甩手去了黄洞仙。但那时,谭斌正一门心思忙于续写《内伤》,他像入了魔似的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精神状态。谭菜没跟他说上两句话就气不打一处来。她跟他谈保护传统与倡导变革之间的平衡,他居然说可以采取注射肉毒素的方法让浅薄者失去笑容变得深沉,给狂躁的人们服食维生素K以便达到反战并构建和平的目的。她说起环保与生物多样性的重要性时,他却表示自己正在思考秘鲁的纳斯卡线条与莫切文明的暧昧关系。
“我的天啦,”谭菜快要疯了,她转身叩问菩萨,“显显灵吧,告诉我这些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她回到家后,彻底泄了气,忿忿然地自言自语:“都一个样,莫名其妙的东西。”
从她意识到拯救家族比拯救华南虎的希望更渺茫难度更大的那天晚上起,她便浑身乏力,精神恍惚起来。她的胃口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坏,有时候从早到晚骂骂咧咧的,一整天都在发牢骚。但谭兴华似乎习惯了嘈杂的生活环境,他既不烦躁也不欢喜,表现出逆来顺受的惊人涵养,以至于谭菜怀疑这孩子的不听话很可能是失聪所致。
十二月二十一日凌晨,谭菜见窗户已泛白就拉亮电灯,挣扎着起身从衣柜中翻找出她多年前在纽约时就为自己缝制好了的一套偏襟长袖的青色寿衣穿上。她已经预感到自己春秋已尽,却不愿别人幸灾乐祸地看到自己垂死的哀容。于是,她坐到梳妆台前最后一次端详镜中那副衰老不堪的面孔。她用电热卷发器加深了发浪,然后用梳子和双手精心笼络成一个自己中意的发型并喷洒了定型的啫喱水,她从容地拧开各种瓶瓶罐罐,往蜡黄的脸庞上打了好几层粉底仍没能填平那些深刻的皱纹时,她依然心静如水,没有浮现出任何曲终人散的悲剧感。她一边给双颊涂抹胭脂,给发乌的双唇补上口红还一边猜想着李久贵倘若在世他会老成什么样。一切打理停当,她在门闩上又反琐了一把大铁锁,把钥匙从窗口丢出去时才发现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原来天还未亮,时间尚早,她好奇地问自己:“死到临头了该做些什么呢?”
谭菜突然觉得什么都想做,可什么也做不了了。只得静静地躺在她出生的那张三百多岁的拔步床上,就等着感受那一拥有便要失去的死亡经验。
这一天,反常的安静让谭兴华心虚,他痴痴地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想着这些在遥远天际的云彩中生成的冰清玉洁的*终究逃不过堕落的命运,不禁悲从中来,郁郁想哭。临近中午,他饿了,便学着生起火做好了饭,然后才去敲姑奶奶的门:“姑奶奶,吃饭了。”他小心翼翼地叫唤。隔着门,听见屋内的老女人有气无力地答应:“我不吃了,我有事呢。”
谭兴华感觉诧异,不放心地追问:“有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这低沉却不失严厉的回答使谭兴华没了主见。
第二天中午,同样的对话又重复了一遍。到了第三天,不管谭兴华如何敲门,呼唤,屋内始终无声无息。
谭斌得信后罕见地放下手中笔,走出了石室。他从他挂名监管的基金里拨了一笔钱作安葬费,以最周到的传统礼数亲自主持完谭菜的追悼会后就急匆匆赶回了黄洞仙。
谭兴华对葬礼主持人的善举感激涕零,谭斌离开兴安村时谭兴华追问他要不要打个欠条,他摆了摆手,告诉对方:“这是老虎山自然保护基金会的主要业务。”
失去了谭菜的张罗,谭兴华的生活没了着落。他在越陷越深的困顿中开始怀念老辈人的生活,他们不用付一分钱就能弄到糊口的食物,还可以随时随地分享他人的快乐。这期间,他对循环经济学情有独钟,猜想有朝一日定会有人研制出某种生物催化酶,人们服食后就再也不用上厕所而是直接下厨,拉到饭锅里。因为他们排泄的不再是被人唾弃的秽物,而是令人垂涎的美味佳肴。不久,他不太情愿却也别无选择地接受了一位好心人的建议和赞助,于是他拥有了一头良种猪公。
那头颇有灵性的种猪铆足了劲要替主人中兴业已衰落的家道,方圆百里都不用挥鞭,圈栏门一开,它就能循母猪发情的气味径直前往。人家都像迎接女婿似的接待它,无疑提高了它的积极性。不过,卖力地配种只是他的日常工作。因此,它的快乐并非来自性,更不是缘于爱情,而是运动后换得的十元钱收益似乎让它享受到了身为畜牲却能为振兴别人的家业奉献青春的成就感。谭兴华耐心地跟在猪公身后出现在各个村寨,他的少年老成显示出他已经过早的费尽了心机却仍然无法改变命运的不济。善良的人们看到他就想起了威名赫赫的孪生将军,他们甚至把没有发情的母猪也赶出圈栏让他的猪公舔一舔,试几下,以便把微薄的施舍变成体面的酬劳。有些家境不太宽裕的人家就给十斤大米或两斤腊肉折抵酬佣,谭兴华也不计较,接过来扛在肩上,蹒跚而去,每一步都让人感觉到生活的艰辛与沉重。
这人一背时,连狗狗也会生疮。谭兴华养的一群小鸡死光了,地里收获的红薯个儿还不及土豆大,种的红萝卜也都小而尖像狗鞭。清明时节,雨水渐渐勤了,破败的老宅又开始漏水。谭兴华却并不知道情况有多么糟糕,因为除了厨屋和自己的那间睡房,还有出入必经的上下厅屋。其它所有的房间从谭菜下葬的次日就全上了锁,他再没进去过。因此,他完全不知道肆无忌惮的黄鳝藤一串又一串从窗格子里闯进了家里那些他从不关注的房间。由于他的懒惰和弃守,那里成了生机勃勃的生物乐园,粘糊糊的鼻涕虫和饥肠辘辘的蚂蟥混杂一起共同守候在长满苔藓的墙壁上,蜈蚣们排着队不知疲倦地巡视各个屋角,精明的蝎子隐藏在木器家什的裂缝里耐心地伏击莽撞的猎物。老虎山上的楠竹也试图要来抢占一席之地,它们悄悄地下山,让根须潜入到老宅的各个房间探听虚实。谷雨节前不久,一个又一个毛茸茸的笋尖顶穿了潮湿的夯土地板,探出头来像黄毛丫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家族最后的境况。就在谭吉先生的那间空荡荡的书房里,它们没有嗅到一丝书卷气,只见到一张用两条长凳架起来的木板床上蜷缩着一位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未老先衰的男人。
谭兴华是如此懦弱又可怜,连那些刚刚出头的嫩笋居然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它们随随便便就克服了植物天生惧怕动物的本能,一个个在他的眼皮底下破土而出、茁壮成长。
不过,谭兴华发现自己的床前竟然陆续冒出些竹笋时并不感到惊讶,也不气恼,他打算等到谷雨节后再一并收拾它们,然后用沸水焯过晒干留待青黄不接时食用。他在家里小心翼翼地迈步,并选择正确的路线行走,生怕糟蹋了送上门来的食物。那些目中无人的竹笋发了疯似的长高长大,它们裂壳抽节的生长声常在寂静的午夜里吵醒了房主。有一天半夜,谭兴华连人带床被一群齐心合力的竹笋掀翻在地,他毫无怨言地爬起来,只是挪了个地方重新把床板支好了继续睡觉。他记得自己就是在那个下半夜里梦见了达尔文,看见他忧郁的眼睛湿润了,头发掉光了,又乱又白的长须垂散在胸前。他几乎夜夜难逃梦魇的纠缠,不过,他实在想不明白,他做梦也得不到家族的一点信息,更莫想慰藉了。因为他从来没梦见过自己的亲人。
偶尔也会有三五天找不到发情的母猪,懂事的猪公就会情绪低落,它当然不会自寻失宠的痛苦,只不过会为报恩无门而烦恼。
猪公不用出差的日子里,谭兴华就在厅屋里给它喂食。只有他知道猪的嗅觉和味觉都异常发达而且偏爱甜食,所以他总会在潲食中加一两勺白砂糖和两个生鸡蛋。他一边用手抚摸它肩架上的鬃毛一边用兴安方言跟它说知心话:“你的狗狗辛苦了,为了这个家。”
谭兴华时常怀疑自己的出生冥冥中注定了是来给这个命运多舛的家族弥补造化中份额不足的苦难。猪公陪着他默默流泪,他看着它那双被缜密的睫毛遮挡了视线的眼睛,一直在想:“这畜牲是否也有灵魂和梦想呢?”如果没有那就好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早就失去了这些东西。末了,他拍拍它的脑门说:“伙计,下辈子可千万别投胎做人啊。你还是照旧一门心思做猪吧。”
他俩就跟当年代超在荒凉的旅途中与那只肩负爱情使命的藏獒一样的确建立了患难与共的深情厚谊,而且他也开始关注并效仿猪的生存之道:不挑食,不讲卫生,不憧憬未来,也从不怀念历史。
谭兴华越来越体会到时间是骗子,记忆是魔鬼,二者联手就如同魔鬼在耍魔术,能把明摆着的东西化为乌有,并使人深信不疑。
谭兴华不仅不相信孪生将军的史实,就连回忆起自己的过去时也感觉似有似无,一切都像传说中的金财外公,最终都落入了传说故事里的传说之中。院子越来越荒芜,上下厅屋中央的天井中又长满了水草,墙体上的石灰层不堪雨水的侵蚀正悄然剥落,渐渐露出了当年代超用头发挥毫时留下的斑驳墨迹。不期然形成了一幅幅光怪陆离的抽象画卷,隐约可见有猎人在举铳打虎,有顶笠披蓑的身影在田间躬耕,有赤身*的男女在丛林中追逐、采集、树交、歌唱。谭兴华与猪公对这些都视若无睹。眼前的穷闾漏屋、颓垣败瓦无法勾起他的怀旧之情。但是,一封不期而至的信件却似乎激活了这具僵尸。信中的女人用平常的口气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她生活中的无奈和诸多不尽人意的琐事。她埋怨说:“那些可恶的男人什么都往我身上塞,就是不塞钱。”
就在猪公忙于*的间隙,谭兴华斟酌着如何挽回那早已变质的爱情。最后,他在信中用平淡而简单的言辞表达了自己对她的思念和牵挂。虽然他没有苦苦哀求,但对方对他的心思了然于胸,很快就回信来直截了当地答复他说:“我即使守一辈子寡也不会嫁到老虎山脚下去。”
这是兴安村末世爱情的一点点尾声。他与她仍旧保持通信,全是亲人之间的日常寒暄和临终告别。她越走越远,从广东到香港,又从香港移民去了加拿大,随着距离的不断增加,她复信的间隔越拉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微弱,直到后来的某一天,谭兴华突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动笔写过字了,那时他已经想不起当年自己怀揣全副身家追循这个女人的足迹到了那个酷热难耐的海滨城市的往事。
谭兴华到达那城市时正值周末,电话那头的女人兴盛异常,跟他说了许多家常话,最后含糊地告诉他,她周六周日要上班,只有周一至周五才是属于自己的休息时间。谭兴华没想到世界变化得如此之快,这里已经实施了五休日工作制。他不禁猜想这里也许与共产主义社会相邻了。
等了两天,到星期一上午,他们如约见面,她长高了但笑起来还像高中时在教室里那样甜美。她原本臃肿的身体像被大刀阔斧削凿过似的变得凹凸有致,而且肤色也格外的白晰水灵,看上去一尘不染,吹弹可破。女人把他领到自己的住处,那是一套面朝大海的两居室豪华公寓,屋内光洁如镜,花香扑鼻。他们俩一起重温了中学时代的美好记忆,还记起了许多即将被遗忘的同学名字。当晚,谭兴华把多年来写给她却未敢寄出的一摞情书拿出来交给了她。她无暇一一拆阅,只是瞄了一眼那厚厚的信扎;登时泪流满面,几乎没有任何铺垫和过渡,就在那一瞬间,爱情像炫目的烟花灿烂地爆发了。
一连五天,他们俩形影不离,跟所有热恋情人一样爱得精疲力竭却仍旧兴致勃勃。她带他远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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