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点头。于是陈有庆引着她绕开人群,正想为艾琳挑个好位子坐下,她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话。
陈有庆没听清楚,于是俯身把耳朵伸到了艾琳嘴边。艾琳将话重复了一遍,这回他听明白了。
艾琳说:“我刚才看到了白露生和龙云腾。”
陈有庆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随即转向艾琳,“龙云腾?他没死?”
艾琳答道:“我不知道他死没死,我只知道我刚才看到的人很像他,他身边的人,也很像白露生。”
陈有庆一挥手,“那没错了!走,追他!”
在陈有庆满城找人之时,露生和龙相已经进了家门。龙相后知后觉,进门之后才聪明起来,问露生:“家里有枪没有?”在得知家里没枪之后,他劈头扇了露生一巴掌,“你个活废物,跟我混了这么多年,家里连件能杀人的家什都没有。你的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我这些年给你挣的那些家底,再招兵买马一次都够了,你可好,他妈的连一把枪都不预备!丫丫就是被你害死了,当初我要是脑袋清醒,我他妈来一个毙一个,绝不会闹得像丧家犬一样!你赔,赔我丫丫!我没老婆了,你赔!”
露生听了这些话,感觉都是畜生的言语,幸好自己年纪越大,心胸越宽,十分地能包容。
“自己去洗个澡,然后上床睡觉,好不好?”他和龙相打商量,“今天吃也吃了,玩也玩了,现在歇着去吧,好不好?”
这两句话把龙相哄上楼去了,留下露生独自坐在客厅里发闷。老陈的儿子,他不能不提防。不管怎么讲,老陈死得都太冤了。杀父之仇岂是可以轻描淡写揭过去的?自己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楼上隐隐响起了歌声,露生歪着脑袋往上看,心想这一趟门出得真是有效果,疯小子竟然高兴起来了。刚才那几句畜生话,也很有他往日的风格。这唱的都是些什么鬼哭狼嚎?听不出,仿佛是最土最野的山歌,三句不离脐下三寸,语言也不是他俩口中的语言。
露生有心事,然而自己坐了良久,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双手插兜在楼内无声地来回踱步,他最后翻出了丫丫留下的那张照片。
看着丫丫,他心里没有什么明确的情绪,只想:“这小模样儿。”
恶语连篇的龙相,让露生感觉十分安心。非得这样的龙相才能算是正常。他一乖,露生反倒心惊。
露生本来打算这几天就搬到楼下客房里去住的,可经过今晚的奇遇,他决定推迟搬家时间,仿佛陈有庆是个剑仙,会在千里之外祭出飞剑,夜里进房割了龙相的脑袋。飞剑当然不会有,但他感觉自己还是守在一旁比较稳妥,毕竟“就剩这一个了”。
一夜过后,天下太平。露生出门看看,也没在门前院后发现可疑分子。这里是租界地,本来就比其他地方文明安全一点;况且对外,这幢房屋乃是姓白的,陈有庆纵是想要追查,一时怕也追查不到。然而家里一样武器都没有,似乎真是不行的,但话又说回来——他难道到百货公司里买手枪去吗?
思及此,他在大门外翩然一转,把目光射向了他的芳邻。脑筋来回活动了一回,他当天下午便登了唐公馆的门。在如愿见到唐小姐之后,他开门见山地请求对方帮自己买一把手枪。唐小姐听闻此言,又惊又笑,“怎么?你惹了仇家了?”
露生答道:“是我那个兄弟——你知道他是——他在北方闹出过人命官司——现在人家——”
一番话,因为须得是半真半假,所以被露生说得吞吞吐吐。唐小姐很有耐心地听完了,最后问道:“你兄弟那毛线活干得怎么样了?”
露生听了,有些窘,“哦,很不怎么样,他只是拿它当个消遣。”
唐小姐扑哧笑了,因为一直感觉这兄弟二人有些滑稽。不过笑归笑,重提那把手枪,她正了正脸色,问道:“你会开枪吗?”
露生迟疑着措辞,既想不露底细,又要显得自己语言真诚,“会倒是会,但是没有真的——”
唐小姐一脸心知肚明的笑意,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好了,我是怕你不会使枪,误伤了自己,到时候再赖上我。真出了事情,你可以带着你兄弟往我家里跑,我呢,能保护你就保护,保护不了你,我把你送巡捕房去。英国人横是不能让你死在巡捕房里头,对不对?”
露生听了这一番大实话,心里怪不得劲儿的,感觉唐小姐这人太好了,自己无以为报,似乎非得在她面前哭一场才合适。
半个小时后,露生回了家,带着一把勃朗宁小手枪,二十发子弹,以及一罐唐公馆自产的蜜饯。这手枪是唐小姐送给他的,没要钱。唐小姐自有一套理论,对待朋友,对方越是阔绰,她越是大方;对方越是大方,她越是豪爽。可若是有人想拿她当冤大头算计,她把金钱荷包的口子一勒,能立刻变成一只狡猾的貔貅,不但敲骨吸髓,而且只进不出,恶毒精明得令人发指。
露生很阔绰,也很大方,尤其是身上有股子招女人喜欢的劲儿,所以唐小姐对他格外善待。露生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实在是适合做一名上门女婿。在这一项事业上,自己简直极有天赋。然而这样有天赋,奔三十了,还是个处男,真是老天讽刺。
喂狗似的,他把蜜饯喂了龙相,然后自己悄悄地把手枪藏好。龙相从昨晚开始,精神状况越来越好,今天尤其振奋,从早上到如今,他扯着大嗓门侃侃而谈,没有一句话是有良心的人能说出来的,蜜饯都堵不住他的嘴。露生很麻木地听着,始终没生气,只是忽然很想狠狠地吓他一下子,让他恢复前些天那个半疯半傻的状态,重新做个老实弟弟。
龙相连着活泼了好几天,最后连绵的梅雨终于还是浇灭了他那股子邪精神。陈有庆并没有杀上门来,龙相紧挨着露生坐下,也安静了。露生问他怎么不说话了,他低声答道:“心里不痛快。”再问他是怎么个不痛快法,他也说不清楚,只道:“总是想过去的事情,想哭。”
露生听了这话,一时哑然。心想自己这是养了一盆花嘛,太阳大了不行,雨水重了也不行。将手指插进对方的短头发里,他摸索着摁了摁对方脑袋上那两个小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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