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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物(第1页)

【宾白】无休止的生命在自然里流转争夺,从不停顿,没有宽容,每个生灵都下了同样伟大也同样虚无的赌注,这景象瑰丽伟大。人不需要“敬畏”或“保护”自然,这是两个自以为是的词,自然到了适当的时候,会让这个略进化了一点儿就自命灵长的物种消失,就像没来过世间一样干净,就像之前之后难以计数的其他物种,从不停顿,没有宽容:

作为山神的老虎靠眼睛杀死猎物,爪牙完成的是最后动作。走兽或人,见到它的背影时还来得及逃走,一旦看到预备捕杀的眼睛,就会呆若木鸡。栖息在密林深处的老虎,只有它允许时你才能走近。否则,远在几十米外,就会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怖遍及全身。山民们这样传说。

作为山神的老虎与森林融为一体,常常一连几个小时专注谛听地下或空中的声音,一动不动地观测天象,它们能准确地预知气候和风向,观测群星掷下的标枪。因为超出人类的感官和敏捷,它被认为和幽灵有某种关联。

猛兽用气味儿和痕迹划定自己区域是为了回避相遇,当熊和老虎同时出现在溪水边时,肌肉紧绷,避免眼神的直接接触,各自小心退开。他们比任何杀手都要精明冷静,只有确信无法回避争斗或能致对方于死地时才发动攻击。熊瞎子和东北虎打架的事儿,在山民中传说了数辈:持续数个昼夜,熊在死前,拔掉了附近上百棵小树。

山上真有熊瞎子,他说。——你见过么,有人见过么?——没人见过,不用见过,十年前我大爷上山,遇到熊瞎子,熊瞎子把他叠成三截坐在屁股底下,找到的尸首被叠得方方正正,像个军训之后的被窝,不是熊瞎子,谁能把人弄成那样?

勇敢的猎手狩猎林地深处形单影只的老虎,更胆大的猎手敢打野猪。公猪的厚皮外面裹了层坚硬的松树油,普通枪弹无法穿透,只能愈发激怒这些脾气火爆的庞大幽灵,当它们点燃两只愤怒的小眼儿像辆坦克一样笔直狂奔而来时,时速和死亡一样。最疯狂的猎手才敢打雄野猪。

他自幼灵异,童年时候,有好几次半夜从炕上消失,全村人到后山上搜寻,在树林里找到,远处月下,蹲着只泛着银光的狐狸。老人说:那是渡劫的狐仙,这孩子将来得出息得没边儿啊,可惜我看不到了。村里人觉得老人的预言成真了:如今,他开了个挺大挺大的养鸡场。

山间跑来跑去的公鸡平日就威风凛凛,再吃过蜈蚣一类毒虫,相貌性情更是大变,尾羽艳丽欲滴,冠子涨红肥大,像加了冠冕,眼神日益癫狂,战略上藐视一切人畜,见到就追上去乱啄一气,所向披靡,没人再敢视其为鸡公煲的材料。传闻吃过蜈蚣的公鸡能辟邪,阴魂野鬼不侵。野外生长的万物,总有不可捉摸或头头是道的神秘。

松鼠是树林里最忙碌的动物,从秋季开始挑选松子储备在树洞里。村中的懒汉会在入冬前去挖松鼠的存粮,每个洞里可得一小盆。松鼠在树上目睹着慢悠悠的抢劫,不停尖叫,在人离去以后,它们选择一个合适的树杈,把自己吊死在上面。

某地盛产林蛙,母蛙十块钱一只,上屉蒸,满肚子的籽,很补,油最为昂贵。能人在林地下沿承包一条河沟,挂牌为林蛙养殖场,林蛙难养,他们也不养,到城里的市场上卖时都说是养殖的,免得罚款,其实就是野生的。入了捕蛙季节,夜里在河边铺开塑料膜,两头一卷,兜起来无数准备下河的蛙。问他们吃不吃,说不吃,林蛙有寄生虫,消化不了。但城里人“认”,觉得很补。

几个城里人在半路上遇到两条脏乎乎的大狗,沉默地、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年纪小、有爱心的姑娘时时回头招招手,逗弄它们,村口的人看见了说:城里人真他妈虎逼啊,逗狼玩呢,你看,那条瞎了一只眼的老狼和它白鼻子的老伴儿,是在等她们谁落在最后好吃了她呢。

【前腔】动物学者说:智力发达的动物不会轻易致同类于死命,狼会克制怒气,不咬穿另一条狼的喉咙,而落败者,照发展出来的种族禁忌,会主动以示弱来求饶。这习性在狗身上依旧能观察出来。人类操作杀伤武器时并没有类似约束。

南方山中多蛇蟒,当地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都很熟悉它们的修炼进程,如何进化为蛟,怎样能够成龙,要经过怎样手续、找谁去办,总之是很不容易。所以,如果路上遇到,要喊“小龙”,意思是祝愿和讨好,与见到中青年女性一律叫“美女”

同理,惠而不费。我畏蛇如……没法找喻体,因为万事万物中最怕蛇,所以肯定执行不了这情商,也是因为嫌累。

江对岸有座“东北虎林园”,这座大公园二三十年里繁育了几百头长寿温柔的老虎,他们三五成群,像群母鸡一样和充当奶妈的狗、充当嬉戏对象的牛混迹杂处,徒具独霸千里的先辈血统。但翻墙进入的醉鬼总会被立刻咬死,人在虎面前过于渺小。园中有座冷库里,积压了上百具虎尸,或寿终或斗死或病故,有的被切割成若干块儿,只有堵而无法疏,谁也不敢拍板该如何处理。

动物园的下午,一头老虎在水泥假山下长啸了一声,远处铁笼子里拼命转圈的白狼收住脚步,垂下头抖动着哀嚎。除了懒洋洋的熊瞎子,附近的所有动物均噤若寒蝉,包括我们这些穿着羽绒服的裸猿。

阳沟边,有个小小的饭店,半截在地下,都传得很神,说里面什么都能吃到,来吃的人都不得了,去年才悄悄关了。阳沟附近,常有离奇的弃物,最怪的一次,清洁工在排污河边儿上捡到了只黑熊的头。

当她负担不了收养的一百多条流浪狗时,决定对那些狗实施安乐死,在社会新闻里,她成了个活灵活现的魔鬼。很多年后才知道,那是动物收容业的标准流程。“我想它们死得有些尊严,每一条死去的狗都是埋葬的,好过当街打死或者送上餐桌。”她把自己对生存的理解赋予了那些狗。

一帮南方人在公园角上租了块地方,主要给马戏团驯猴子狗熊,加上两只体弱多病的老虎,同时号称动物园,卖几张门票给闲人作为补贴。驯兽的都是少年,我觉得他们的生活离奇,常去看,一头熊从蹒跚学步到能骑自行车,很残酷。我看那些熊长得越高大就越畏惧这几个瘦小的人,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听说,动物必须知道在族群里的地位,引导生存策略,觉得像是懂了点儿什么道理似的。

【前腔】你去看猴子吧,看几天,就明白社会是怎么来的了,一定会信进化论。猴子是很讨厌的动物,人格化的话,是群没希望的小人。要是马、是象,哪怕是鬣狗进化成智慧动物,都会更有“人性”,也可能只有猴子这种卑劣有小聪明的物种才进化。猴王确实威风,表面上一点儿都不幽默,好认,猴王是不理游客的,走起来龙骧虎视,看它,也就知道帝王都是什么变的了。

两道墙形成的屋角,和其他普通的三角形蛛网不同,四根丝线绷满了一张孤独、完美的网,精确的线条构成的十几个同心圆,在尘埃里闪闪发光,富于弹性。网上没有昆虫,只有一只死去多时已经干瘪透明的蜘蛛。

大院的门洞顶上有两个燕子窝。燕子会以快得惊人的速度从远处飞来,像颗优雅的子弹一样准确地射进只能容身的洞口。大概再无公德的人也觉得不该去侵扰燕子。在燕子该飞到南方的一天,院门口的地上有一团被车轮碾平的黑毛骨血,是燕子的尸体。

有种说法,人养什么久了就和这东西心意相通,信的人不少。花会报喜,养花的人没了,也会跟着枯萎。他们同事里有个爱养鱼的,做事业的架势,很大一座海景缸子,里面都是盈尺长的赤红金黄凶鱼,吃牛肉,很名贵,自然也娇气。人突发脑溢血,没救过来。鱼第二天全死了,不信邪不行。家属大概很恨这些鱼,送给他们,从食堂借锅炖了,香气四溢,都是蒜瓣肉,入口即化。

鱼的世界,越看越怕。忽闪着舞裙一样的鳍和尾巴的,最凶,无论如何,容不下另一个。第二天就浮上半条来,趴在缸底负责清洁的“清道夫”也跟着吃残尸,先啃肚皮。有种小鱼,五光十色,孩子们喜欢,成袋子地买回,每天都少几条,又见不到死鱼,直到只剩下一条又粗又壮的。

【前腔】他有个狭长的大鱼缸,养些小小的、不值钱的鱼,他说:都说鱼的记忆只有几秒钟,鱼缸够大的话,在它们游到尽头前就会忘了来的地方,就会觉得自己的一生充满了新奇和挑战,是鸡汤吧?也没准儿,就这么大的地方、这么点事儿,记也没什么好记的。你说,鱼为什么和人一样蠢?

小学四年级,转学的第一天。放学以后,班上几个贪玩的男生从居民区偷了只半大的猫,研究怎么整治它,从二楼扔下或者剪掉尾巴,但是没人敢动手。那个我留意了一上午的丹凤眼漂亮女生朝他们走去,打开把折刀,捅进了猫柔软的肚子,划了条日本式的口子,扬长而去。男生们被吓得面无人色。

市政每隔两年重置一次马路隔离带,每隔两年取消一次,每隔五年设置一次居民区垃圾桶,每隔五年取消一次,螺旋式低水平盘整。这次的垃圾箱德泽野猫,成群肥壮的野猫和新入伙的家猫突然多了起来,而且日益不怕人。有只剽悍的黑猫趴在垃圾箱上盯着我,在对视时,我们觉得彼此想的都一样:“为什么他是他,我是我?”

楼下有对母子白猫,小猫是初夏生的,起初住在蔬菜店,因为犯错,被赶了出来,但不敢走远,缩在街角里靠可怜维生。旁边还有只无关的半岁黑猫。猫性独,怕也是强悍的才可以独,这扎起堆来的三只,都不懂戒备,肚皮朝天地任人抚摸,估计均活不到冬天。这几天,母子白猫消失了。黑的突然像野猫一样目光冰冷,充满警惕,有希望了,这真是进入深秋的一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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