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离家好几天之后,泽农回来了,像一条瘦骨嶙峋的狗。他远远看见宅子被无数火把照得通明,还以为又碰上了一场火灾。这时他才想起,几个星期以来,亨利-鞠斯特就在盼望和商谈接驾的事情。
康布雷和约刚刚签署。人们称之为“夫人和约”,因为两位贵夫人勉勉强强担当起了抚平时代创伤的使命,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议事司铎在主日布道时将她们与《圣经》中的女圣人们相提并论。法国王太后起初害怕不吉利的天象而稍作停留,后来终于启程离开康布雷,返回她的卢浮宫了。尼德兰女摄政王回梅赫伦的路上在佛兰德斯财政总管的乡间别墅逗留一夜,亨利-鞠斯特早已邀请本地士绅,四处采购储备蜡烛和稀有的食物,还从图尔奈请来主教的乐师,准备了一场古装演出,穿戴锦缎的农牧神和身着绿色丝绸衬衫的仙女们将向玛格丽特夫人献上点心,其中有杏仁小甜饼、杏仁奶油和蜜饯。
泽农犹豫要不要到大厅里去,担心破旧肮脏的衣衫和没有洗澡的气味,会让自己在当今世界上的权贵面前失去出风头的机会;生平第一次,他觉得倘若擅长溜须拍马和勾心斗角的技艺,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私人秘书或者王子老师的职位总比学校里的学究或者乡村剃头匠要好得多。随后,二十岁年轻人的骄傲占了上风,他相信一个人的运气取决于自己的禀赋以及星辰的眷顾。他进去,紧靠有雕花边饰的壁炉坐下,环顾身边这座人间的奥林波斯山。
穿着古装的仙女和农牧神是富裕农民和乡绅们的子女,财政总管任由他们啄食冷藏柜里的东西;在假发和脂粉下面,泽农认出了他们的金色头发和蓝色眼睛,在开衩或者撩起的皱泡镶边的长袍下面,泽农认出了女孩子们结实的大腿,其中有几个曾经在草垛的背荫处温存地撩拨过他。亨利-鞠斯特满脸涨得通红,举手投足比平日更加庄严,以商人的奢华竭尽地主之谊。女摄政王身着黑衣,娇小浑圆,有着寡妇忧伤苍白的脸色,抿紧的嘴唇显示出她是一个善于持家的主妇,她照管的不止是衣被饭菜,还有国家。她的颂扬者们吹嘘她的虔诚,她的见识,还说她为守节不愿再婚,宁愿过忧郁清苦的孀居生活;她的毁谤者们则低声指责她喜欢女人,但同时也承认,一位贵妇人有这样的趣味不算太出格,总比男人有相反的习性要好。这些人宣称,女人担当男人的角色比男人模仿女人要来得美。女摄政王的服饰华美而严肃,王室贵胄的装扮正该如此,她的穿戴理当体现自己高贵的身份,但又无需念及炫耀或者取悦他人。她一边小口品尝零食,一边和蔼地听亨利-鞠斯特说话,商人奉承王室的话中夹杂着轻浮的玩笑,女摄政王固然是虔敬的女人,但一点也不假正经,她懂得倾听男人们无拘无束的谈话而不流露怨言。
人们已经喝过了莱茵河地区、匈牙利和法国的葡萄酒;雅克琳解开银线呢绒上衣的纽扣,命人将她的小儿子抱来,婴儿离断奶还早,他也渴了。亨利-鞠斯特和太太喜欢展示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他让他们变得年轻了。
从细布内衣的褶皱里露出的乳房将客人们迷住了。
“我们不能否认”,玛格丽特夫人说,“这个孩子吮吸的是一位好母亲的乳汁。”
她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只接受了洗礼”,佛兰德斯女人说。
“那么”,玛格丽特夫人说,“就叫他菲利贝尔吧,跟已经去见上帝的我的主人一样。”
亨利-马克西米利安狂饮无度,正在对随从女侍们讲述他长大成人后将会建立的军功。
“在这个不幸的年代,他不会缺少打仗的机会”,玛格丽特夫人说。
她暗自寻思,不知财政总管是否会答应以三分利借钱给皇帝,富格尔家族的银行已经拒绝借钱,这笔钱要用来支付前一场战争的费用,也有可能用于后一场战争,因为人人都知道和约究竟价值几何。只要从这笔九万埃居的款项中拿出很小一部分,就足够让她在布雷斯的布鲁小教堂完工,总有一天她会去到那里,躺在她的君王身边直到世界末日。就在将一把镀金的银勺子放到唇边的工夫,玛格丽特夫人的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赤裸身子的年轻人,他的头发被发烧淌出的汗水粘在一起,胸脯被胸膜炎的积水鼓胀起来,然而他还是像神话中的阿波罗那么英俊,她将他放入土中转眼已经二十多年了。没有什么可以安慰她,无论是她那可爱的印度鹦鹉“绿衣情人”,还是书籍,还是她温柔的伴侣拉奥达米夫人甜美的面容,无论是国家大事,还是王公们所倚靠和信赖的上帝。死者的形象重返回忆的宝库;勺子里糖霜的味道在女摄政王的舌头上蔓延开来;她回到自己一直未曾离开过的座位上来,又看见绯红的桌布上亨利-鞠斯特通红的双手,随从贵妇达鲁万夫人耀眼的首饰,躺在佛兰德斯女人胸前的乳儿,还有那边,在壁炉旁,一位表情傲慢的英俊小伙子,吃着东西,对宾客们毫不在意。
她问:“那个人,跟劈柴作伴的是谁?”
“我的儿子们全都在这里”,银行家不满地说,一边指着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和包裹在绣花呢子里的婴儿。
帕托洛梅·康帕努斯低声告诉女摄政王希尔宗德的遭遇,顺便惋惜泽农的母亲误入歧途,走上了异端的歧路。玛格丽特夫人于是和议事司铎一起就信仰和行善谈开了,那个时代虔诚而有教养的人们每天都要谈论这些话题,但是这些空洞的议论从来不能解决问题,也从来不能证明这些话题的无聊。这时,门口传来吵闹声;人们怯生生地,但还是一下子涌了进来。
这些制呢工人带了一件华美的礼物来到德拉努特送给夫人,这是计划中庆典余兴节目的一部分。但是两天前,一个车间里突然发生了一场斗殴,工匠们的技术进步几乎演变成一场骚乱。科拉斯·吉尔宿舍里的全体工人都来了,他们要求赦免托玛·德·第克斯莫德。托玛用鎯头砸碎了不久前才安装好并最终投入运行的机械织机,他面临绞刑的惩罚。这支乱哄哄的队伍里有失业的临时工,也有沿途加入进来的流浪汉,从工厂到商人的乡间别墅之间的几法里路,他们走了两天时间。尽管科拉斯·吉尔在保护自己的机器时双手受伤,他仍然站在请愿者的最前面。他的嘴唇嘟嘟囔囔,泽农在这张脸上几乎认不出他十六岁时所熟悉的那个结实的科拉斯了。一个小厮送上糖衣杏仁,读书人拉住他的衣袖,打听到亨利-鞠斯特拒绝听那些心怀不满的人诉苦,这些人只好在草地上过夜,吃厨师随便扔给他们的东西。佣人们整夜看管着食品柜、银餐具、酒窖和麦堆。然而,这些不幸的人看上去却如同被带去剪羊毛的绵羊一般顺从;他们脱下便帽;最谦卑的那些人还下了跪。
“饶了托玛吧,他是我的兄弟!饶了托玛吧,是我的机器让他昏了头,”科拉斯·吉尔絮絮叨叨地说,“他还年轻,不能绞死他。”
“什么?”泽农说,“你帮这个砸烂了我们作品的无赖说话?你那个漂亮的托玛喜欢跳舞:让他到天上跳去吧。”
他们之间用佛兰德斯语口角,让那一小群随从女侍笑出声来。科拉斯·吉尔不知所措,用白眼珠子扫视四周,认出了坐在炉膛下面的年轻读书人,他在胸前划一个十字,那是当年他称为自己情同手足的兄弟。
手上缠着绷带的人哭着说:“上帝诱惑了我,我像一个孩子那样玩滑轮和手柄。一个魔鬼指给我看比例和数字,于是我就闭着眼睛安装了一台绞架,上面还吊着绳索。”
他退后一步,靠在瘦瘦的学徒贝洛丹肩上。
一个像水银一样钻动的小个子悄悄溜到夫人跟前,递上请愿书,泽农认出来他是蒂埃里·卢恩。夫人带着显然心不在焉的表情,将请愿书交给一位随行侍从。财政总管谄媚地促请她去隔壁的长廊,乐师们准备给贵夫人们献上一场有器乐演奏和唱歌的音乐会。
“任何背叛教会的人,迟早会起来反抗他的国王”,玛格丽特夫人站起身来时总结道,这句谴责宗教改革的话终于结束了她与议事司铎之间勉力进行的交谈。亨利-鞠斯特使了个眼色,纺织工们向高贵的寡妇恭恭敬敬地献上用她的名字首字母绣成的珍珠花结。她用戴满戒指的手指尖,优雅地接过工匠们的礼物。
“请看,夫人”,商人半开玩笑地说,“这就是完全出于慈悲心肠让工厂亏本开工得到的报答。这些乡下人在您面前吵吵闹闹,村里的法官原本用一句话就可以裁决。如果不是我惦记着向您展示我们的天鹅绒和锦缎的话……”
女摄政王充耳不闻,每当公共事务令她感到不胜重负时她就会这样,她郑重强调必须压制老百姓的反抗;王公之间的纷争,日渐强大的土耳其人,使教会四分五裂的异端,已经将这个世界搅得一塌糊涂了。泽农没有听见议事司铎低声唤他向夫人靠拢一点。一阵颤音和移动椅子的声音,已经跟制呢工人们的抱怨声混杂在一起了。
“不”,商人一边关上身后长廊的大门,一边像牧羊犬对着羊群那样,面对人群说,“托玛不会得到饶恕的,要拧断他的脖子,就像他砸毁了我的织机。你们愿意有人到你们家里,砸坏你们床上的木头吗?”
科拉斯·吉尔嚎叫起来,像一头正在放血的牛。
“闭嘴吧,我的朋友”,胖胖的商人轻蔑地说。“你的音乐糟蹋了为夫人们演奏的曲子。”
“你有学问,泽农!你的拉丁文和法文比我们说的佛兰德斯话更讨人喜欢”,蒂埃里·卢恩说,他带着剩下的心怀不满的人,像一名好歌手带领着唱诗班。“跟他们解释说,我们的活计增加了,工资却减少了,从这些机器里钻出来的灰尘让我们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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