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人还有事请奏吗?”景德也许是太激动了,没能听出圣上的弦外之音,只涨红了脸道:“陛下,奴才的话讲完了,乞请圣上恩准。”嘉庆盯着景德看了好一会儿,那眼光,是很有些份量的。末了,嘉庆转向众大臣:“诸位大人,你们还有谁也同意这位御史大人的建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嘉庆把“谁”和“也”两个字的字音咬得很重。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面面相觑的味道。实际上,内中很有些人也是抱有和景德一样的看法的,因为,去年的圣上寿辰,便是在同乐园的清音阁上摆了十数天的大戏,能有这个机会讨皇上欢心,何乐而不为呢?然而,踌躇了半天,众人却无一开口。个中原因,一是有人看出了皇上今年的作法与往年有异,不愿多事,以明哲保身为上,二是好多人平日不屑与景德为伍,不想跟着去附和他。而正是这两个原因,使得许多人至少是暂时保住了自己脑袋上的顶戴花翎。
嘉庆站了起来,慢慢地却又重重地走到景德的面前,很响地咳了一下道:“御史大人,你知道诸位大人为何没有开口吗?”景德诚惶诚恐地道:“奴才愚钝,奴才不知。”“哈哈哈……”嘉庆大笑起来,忽又敛容言道:“依朕看来,你这个御史大人也真的是太愚钝了。”说完,负手重新走回宝座。直到此时,景德方才悟出,自己今日的马屁可能拍错了,而且这还不是一般的错,是大错特错。唬得他双膝一软,卟嗵着地,口中连称自己“该死”:“陛下,奴才对圣上可是一片忠心啊,奴才之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住口!”嘉庆勃然大怒。“朕自登基以来,便崇尚节俭,严禁侈靡,而你,作为殿前御史,竟妄言惑朕洞开此例,你,该当何罪?”景德这下是真的害怕了,连连叩首道:“陛下,奴才可是为圣上着想的啊……”嘉庆面色严峻地道:“依你溺职之罪,朕本当严加惩处。念你确也不完全出自私心,理可稍加减免。来啊!摘去他的顶戴花翎,发往盛京充差。若不思悔过,依然若素,便永不许回朝。散朝!”
众大臣有的高兴,有的庆幸,还有的在提心吊胆。这样的事,何时会落到自己的头上?所谓伴君如伴虎,一言不慎,便累及自己的前程甚至身家性命。只看他们,一个个忙如漏网之鱼,急若惊弓之鸟,转瞬间,正大光明殿内便陷入空寂之中。只在空寂之中,尚有一坐一站二人。站的是鄂罗哩,坐的当然是嘉庆。
鄂罗哩垂手立在嘉庆身边,一时也不敢开口。主子发怒了,奴才是应当要格外小心的。直到嘉庆的脸色稍稍红润之后,鄂罗哩才轻言道:“陛下,该用午膳了。”说了一遍,嘉庆没有反应。鄂罗哩大着胆子又讲了第二遍,依然如故。鄂罗哩没辙,只好重复第三遍。这一回,嘉庆开口了:“鄂公公,你看这些大臣们全是酒囊饭袋……朕,如何还有胃口用膳?”只要圣上开了金口,奴才也就有话可说了。“陛下,依老奴愚见,不用膳,可与龙体有损无益啊。”嘉庆站起来,目光遥望殿门外的飞雪。“鄂公公,这京城之中,大小饭庄恐不下千数,有没有朕至今尚未吃过的菜肴?”鄂罗哩回道:“京城之内,汇集南来北往名师,不过,各式有名菜肴,御膳房内已应有尽有,恕老奴闭塞,好像还没有什么菜肴圣上没尝过。”嘉庆不信。“鄂公公,你再好好想想,京城如此之大,朕又如何能遍尝天下菜肴?”
嘉庆此话也是有道理的。他不是乾隆,他微服私出的次数不多。虽说御膳房内云集天下名厨,但京城如此之广,各处的风味小吃,他嘉庆虽贵为天子,却也很难遍尝的。鄂罗哩抓耳挠腮一阵,末了吞吞吐吐道:“数日前,老奴的一个本家来看我,说是京城西郊新近出了一个火锅店,那里的羊肉火锅味道特好,因而生意也越来越红火。老奴近日正琢磨着将那火锅弄来供陛下品尝呢。”嘉庆甩手道:“鄂公公,你带路,这就去西郊。朕已经等不及了。”鄂罗哩忙道:“陛下,现在风雪正紧,此去西郊,多有不便。老奴以为,还是待云开雪消再去不迟,或者老奴着人将那厨师唤来,在宫中专为陛下做火锅,岂不更好?”嘉庆连连摇头:“鄂公公,我看你是有些老糊涂了。你说待天晴方去,朕刚才已说过,朕已经等不及了。你说将那厨师唤来,人家生意正红火,朕如此做,岂不有扰民之嫌?再者,正是这如此风雪天,才是吃火锅的好时候。鄂公公,你是否嫌西郊路远,不愿前去?”鄂罗哩慌道:“陛下言重,老奴这就去准备。”
嘉庆在位期间,虽也外出几次,也曾微服私访过,但终不敢师法乃父,只带几名仆从野游。他虽也换了龙袍,不乘辇车,改坐大轿,但身前身后,总也形影不离着至少十数人等,而这十数人,又全是宫内高手,即使碰上百数劫匪,他也能安然无恙。这次当然不会例外,二十来位乔装的侍卫,将一顶八抬大轿定定地围住。哦,不,还有一乘四人小轿,紧跟在大轿之后。这是嘉庆考虑到鄂罗哩年迈,特为他准备的。这使得鄂罗哩对圣上的恩德,又刻骨铭心了万分。
……
02
轿夫也都是些训练有素的人,一行人在雪地中走得飞快,而轿子却抬得平稳如床。突地,打正前方窜出一溜马来,看模样,至少有十好几匹。马上之人,个个耀武扬威,远远地就冲着这轿子喊道:“快让开,快让开!”嘉庆还没察觉是怎么回事,这批马队就冲了过去。一名侍卫门避不及,让一骑马之人抽了一鞭。这侍卫想发作,却被鄂罗哩用眼色制止住。鄂罗哩眼尖,早就认出了抽打侍卫之人是刑部侍郎兼内务府大臣广兴。而广兴却是看不见坐轿子里的鄂罗哩的。鄂罗哩暗暗笑道:“广兴啊广兴,你已经神气不了几天了,到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跟本公公作对的下场了。”很显然,这个广兴跟鄂罗哩是有过节的,而这过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只是,鄂罗哩一直将此事深埋在心里。他在等待时机,他要给对手以致命的一击。嘉庆当然不知就里,他只是听到了马蹄声和吆喝声,于是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鄂罗哩答道:“陛下,没什么大事,只是几匹野马,受惊了,一些人在追赶。”嘉庆缩回轿内,疑疑惑惑地道:“真是怪事,京城之内,却会有野马狂奔。”鄂罗哩又不禁暗笑。他扯这个谎是毫无后顾之忧的。这些侍卫和轿夫,都是他的心腹。他不想告诉嘉庆真相,倒不是他喜欢欺上。他对皇上是忠心耿耿的。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想对广兴打草惊蛇。虽说广兴此举有惊驾之嫌,但一来皇上已化了妆,别人不知,二来广兴又是皇上的近臣,就凭这一点事情,料也很难将广兴怎么样,弄得不好,反而让广兴对自己有所警觉。那样一来,自己欲置广兴于死地的图谋,就很可能受到挫折。想到此,鄂罗哩尖起嗓门冲着轿夫和侍卫大叫道:“时辰不早了,加快速度,圣上正等着吃羊肉火锅呢。”
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便到了京城的西郊。说是郊,其实也是同城里差不多的。一排房屋连着一排房屋,一条街道连着一条街道,而此刻,又全都让白雪覆盖着。嘉庆下了轿,举目望去,一片银装素裹,竟然看不到一点尘滓。嘉庆叹道:“朕以为,天气还是下雪为好,一片洁白,遮住了世间所有的污秽。如果朕之大臣官吏,皆能像白雪一般,洁身自好,以国家社稷为重,那朕之大清王朝,岂不更加兴盛?”鄂罗哩见状,连忙插话道:“陛下英明,所言皆是,只不过,奴才的肚皮快要贴着奴才的脊梁骨了。”嘉庆笑道:“想不到,你这等年纪,却越发不经饿了。”鄂罗哩陪笑道:“奴才的身体怎能跟圣上相比,奴才可是要每日三餐、一顿不吃就心发慌哦。”嘉庆挥手道:“好了,鄂公公,别饶舌了,快领朕去那个火锅店吧。”
鄂罗哩自己也未来过这里,只是听那个本家说,这家火锅店有一个大招牌,上书“牛记羊肉火锅店”。他站在雪地里,用那双精明的眼睛搜寻着,寻来搜去,那条长长的布招牌竟就挂在自己的身后不远处。他对着嘉庆傻笑道:“陛下,人们常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瞧,它就在我们的身后啊。”嘉庆转过身,见那条布招牌正随风雪起舞,确有一番情致。待看清了招牌上的字后,嘉庆不禁哑然失笑道:“明明姓牛,却开了家羊肉火锅店,想必也是忌讳自家姓氏吧。”又分付鄂罗哩等人道:“你们记住了,进店以后,不许再叫我皇上,朕要视察民情。”众人齐“喳”后,鄂罗哩嗫嚅问道:“那……奴才等该叫陛下什么呢?”嘉庆似是早有准备,脱口而出道:“尔等就叫我严老板。威严的严。从现在起,我就是做生意的严老板,鄂罗哩便是我的管家,其他人等,一概是我的仆从。都记住了?”众人应诺。
嘉庆为何自称为严老板,恐怕也只有鄂罗哩知晓。嘉庆帝本名顒琰,若叫顾老板或琰老板似乎不妥,因为此等姓名,寻常百姓是断不敢取叫的,而著改称“马老板”什么地,似乎又失帝王尊严。故嘉庆便采折中之地,用与“琰”谐音之“严”自称,既可达到微服目的,又不会丢失什么皇家尊严。仅这一个“严”字,也可看出嘉庆之用心良苦也。
鄂罗哩开道,嘉庆居中,二十来个侍卫紧紧相随。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开进了“牛记羊肉火锅店”。说是店,实乃比一般的饭庄还大,里面还有很多空房,许是还备有住宿的地方。然而出乎嘉庆意料的是,偌大的店内,居然没有一个食客。嘉庆不明白了,低声问道:“鄂罗哩,你不是说,这里的生意十分红火吗?现在这里怎么如此冷清?莫非,这里的火锅是徒有虚名?”鄂罗哩听了,虽是寒冷天气,也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因为,若这里的火锅真的徒有虚名的话,那他的那位本家便有了欺君之罪,本家有了罪,自己也就脱不了干系。虽说圣上会念自己年迈,不便对自己如何,但圣上顶风冒雪从圆明园来到这西郊之处,断然也不会好生罢休的。想到此,鄂罗哩的声音便也像店外的那条布招牌一般飘抖起来:“这个……是我那本家说的。”他还记着在店内是不便称“奴才”的。“我那本家,一贯老实,想必不会骗我。我想,这其中定有什么变故。”嘉庆轻哼一声道:“但愿如此吧。你去找个人来问问吧。”
鄂罗哩先张罗着将嘉庆安顿坐好,然后撒开一双老脚,径直向店内奔去。不多时,他就带着一位矮墩墩的半大老头来到了嘉庆的面前。嘉庆瞟了一眼半大老头,估摸对方的年龄可能与自己相仿佛,接着沉声问道:“你,就是这火锅店的店主吗?”半大老头哈腰道:“是,敝姓牛,大家都呼我牛头。敢问客官是……”牛头没有问下去,他虽不知对方的身份,但看那前呼后拥的架势,便也可以猜出对方的来头定然不小,所以就故意留了半句话。嘉庆清了一下嗓子,本也想说“敝”的,但又一想,若自称为“敝”,岂不和这开火锅店的老头同流合污了吗?而情急之下,又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鄂罗哩多精明,早就看出了皇上的心理,连忙搭腔道:“牛掌柜的,这位是我们的严老板,威严的严,是走南闯北做大生意的人。”“对,”嘉庆呼出一口气,“我就是严老板,是做大生意的人。掌柜的,我来问你,我等慕名前来吃你的火锅,你这里却为何如此冷落?这样的天气,正是吃火锅的好时候,为何没有一个客人?”牛头看定嘉庆,越看越不像什么做买卖的人。”这位客官,哦,是严老板,您大概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嘉庆颔首道:“京城我常来常往,不过,到这里来,我还是第一次。”牛头叹道:“唉,严老板,你到京城来,难道没听说过虎二爷的名字吗?”嘉庆摇头道:“虎二爷是何许人?我倒从未听说过。”转向鄂罗哩。“鄂管家,你听说过此人吗?”鄂罗哩也摇头道:“严老板,此人我还是头回听说。”而实际上,鄂罗哩对这个虎二爷却是一清二楚的。虎二爷是广兴的干儿子,广兴是大爷,他便自称为二爷。不过鄂罗哩暂时也不会对嘉庆言及此事的,因为一个虎二爷事件也是不容易撼动广兴的,顶多将虎二爷处置了便了事。嘉庆转向牛头道:“掌柜的,那个什么虎二爷跟你这个火锅店有什么关系?”牛头又长叹一声,双眼竟然有些湿润。“严老板,您是不知道啊。敝店自开张已有数月,生意是越做越红火。想不到,天有不测风云,一月前,来了那个虎二爷,带着一帮人,要强收什么管理费,我刚分辩几句,便被他们拳打脚踢,呶,我的腰杆到现在还痛。我去报官,告发虎二爷,你猜官府里怎么对我说?你想告虎二爷?做梦去吧,这里的数百家馆子,哪个敢对虎二爷说声不字?后来我才知道,虎二爷在朝廷里是有靠山的,他认了一个什么大官做干爹。这样一来,我也就认命了,也只好认命了。我一个小百姓,怎敢跟朝廷里的人斗?真要去斗,还不是自讨苦吃?再后来,虎二爷又派人来收管理费,我也就如数给了。花钱买平安吧,反正,生意还不错,日子也勉强能过得去。可,俗话说得一点不错,福无双全,祸不单行,我万万没想到,那个虎二爷,他不知怎么知道了我有一个小女。就在今天早上,天还没亮,他派了十几个人,硬是将我的小女给生生抢了去,说是要给他做妾。严老板,我现在都已经家破人亡了,哪还有什么心思做买卖啊。呜……”说着说着,牛头竟嚎陶大哭起来。直听得嘉庆双眉倒竖、面色铁青,“腾”地就站了起来,大声吼道:“想不到在这京城之地,竟有这等人事。鄂管家,你现在就去查查,那个虎二爷,到底是何等人氏,竟敢如此胡作非为!”鄂罗哩赶忙功道:“陛……严老板息怒,身体要紧,我这就着手去查。”又拍了拍牛头的肩道:“牛掌柜的,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依我看来,你还是把你的拿手火锅多做些来,让我的老板和这些兄弟们吃好。他们可都是慕名而来的哦。然后呢,”他俯在牛头的耳边低语道:“我告诉你,我的这位严老板在京城里有很多熟人,他不但和那些当朝的大臣们熟悉,他还可以直接和当今圣上对话,所以,你要是把他侍候好了,你的女儿很快便会回到你身边。你听清楚了吗?”鄂罗哩这一席话,直听得牛头半信半疑。他看看鄂罗哩,泪珠盈盈地,再看看嘉庆,泪花闪闪地,最后一咬牙,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决心,抹去泪珠,揩散泪花,“嗵”地一声就直直地跪在了嘉庆的面前,禁不住又是声泪俱下:“严老板,我给您磕头了。如若您能救回我家小女,您便是我的再生父母,逢年过节,我定为您敬烧三柱香,求神灵保佑您长命百岁、万寿无疆!”嘉庆一时豪气顿生,差点说漏了嘴:“朕……正是这样。救回你的女儿,只是小事一桩,我的管家马上便可以去办。你现在要做的,是速去将火锅烧来,朕……我正饿着呢。”牛头闻言,迅即爬起,一边朝里屋跑一边高叫道:“快……烧火锅!严老板要救我女儿回来啦!”嘉庆冲着鄂罗哩正色道:“你,再辛苦一趟,带几个人去衙门里走走,看看那个虎二爷到底是何许人,他把这牛掌柜的女儿弄到哪里去了。动作要快。我在这等你的消息。”鄂罗哩虽是又冷又饿又乏,但皇上旨意,怎敢不从?只得挥挥手,领着几个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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