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山穷发十载于荒岛之上,此时终于见得可谓从小将自己带大的二师兄,眼中兴奋欢喜之情更是满溢出来。一片手足挚情,方才重逢时那各自一句“二哥”“五弟”便已表露无遗。这些东西唯有手足骨肉间方能体会,是以当西华子在舱内暴怒喝问着谢逊的下落时,除了深知丈夫心情的殷素素,倒也没人嫌他煞风景,唯有同属昆仑的卫四娘心中忧虑。这几年武当诸侠的声名愈发大了起来。四年多前,武当俞莲舟等人当着全武林同道的面揭出了成昆勾结汝阳王府,欲挑起江湖内斗的隐秘,便已然让武林同道们不得不叹服。除此之外,江湖中人最实在的便是傍身武艺。这两年武当诸侠乃至座下弟子的功夫,更是令人咋舌。她前些日子就曾亲眼见到莫声谷在陕南剑不出鞘鞋不沾尘的收拾了陕南七霸,其功力便是大多门派成名多年的宿老们也是不及。这还只是武当诸侠中最为年少的一个。而诸如宋远桥俞莲舟的功夫如何,她却是不敢揣测的。是以当西华子叫嚣着逼问谢逊下落的时候,卫四娘几番言语暗示,却始终拉不回这脑子里终是少根筋的师兄。
俞莲舟耳中听得西华子喝问言语,心中却在想着从金陵出发前傅秋燃悄悄说与他的事请,心下暗叹路遥同傅秋燃的料事如神。傅秋燃当时同他说了三件事:其一,张翠山和殷素素孤男寡女十年未归,如今关系怕是不浅。其二,如今江湖虽然众说纷纭,但是一旦张翠山露面,想要一探究竟打听屠龙刀下落的人绝不在少数。这些人越早打发越好,否则夜长梦多。而第三点,傅秋燃说得时候更是眨了眨眼,说出的六个字让俞莲舟直到见到张翠山一家的时候才明白:小心童言无忌。
傅秋燃和路遥说话一个毛病,喜欢不明不白的说一半,剩下一半等着众人才会恍然大悟,却又无不命中。如今这其一已然命中,是以俞莲舟几乎全然信他所言。见得十来岁的小无忌虎头虎脑的天真模样,俞莲舟爱屋及乌心下极喜,然则想起傅秋燃的话,于是暗中叮嘱张翠山留心。张翠山经师兄提醒亦是想到如今这船上之人少林昆仑均是对谢逊和屠龙刀虎视眈眈,万一无忌一个不小心说溜了嘴,事情就要不妙。当即找了舟子将张无忌带出船舱。名为带他去看看大船,实则是将他支开。
张翠山十年未回中原,这江湖上如今热闹到什么形势一无所知,听了俞莲舟简单介绍,方知这些年除了少林,武当,昆仑和天鹰教始终在寻昔年于王盘山岛上失踪的三人,另有不少江湖小帮派亦是寻找谢逊下落,多是为了当年死在王盘山岛上的弟子。而这边,殷素素已然耐不住西华子口出恶言不住盘问,柳眉倒竖,杏眼中凌厉光芒闪过,直接断言无恶不作的谢逊已然死在海上,这下子西华子和卫四娘面面相觑,仿若一拳打在棉花上,彻底愣住了。船舱终于安静下来,这才听闻对面少林寺为首的僧人高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圆苦,还要请教张五侠,可知道屠龙刀的下落?”
张翠山一愣。如此多人在场,俞莲舟方才自然不会同他讲路遥设计的事情。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少林寺什么时候也对屠龙刀感兴趣了。却听得一旁殷素素冷笑道:“怎么?中原武林之首的少林寺,也对这威震天下的屠龙刀感兴趣了?我就说么,当年扬刀立威大会上,少林也没被谢逊伤到弟子,怎么这么上赶着寻我们夫妇,原来是冲着这个来的。如此早说么,何必那谢逊来绕弯子?”
圆苦被殷素素几句话噎得回不了嘴,只得转向俞莲舟,“俞二侠,张五侠既是武当派的人,那贫僧便询问武当也是可以,这屠龙刀,到底下落何方?”
俞莲舟心下亦是踌躇。路遥这计策让武当山安生了五年,加上谢逊身上的血案并未被成昆透露出去,如今虎视眈眈急着寻张翠山的门派也比开始少了将近六成,算得上有实力的门派也就少林,昆仑和天鹰教。更何况这件事情上,用路遥的话说,天鹰教和武当可谓在一条船上。然则无论怎样,张翠山如今回来,此事终须的有个了断。俞莲舟又想起傅秋燃所言,沉吟片刻,朗声道:“我五弟翠山刚刚返回中土,十年间遭遇情由,一时半刻实在难以说得明白,理所应当先呈报家师才是。这事牵连又广,江湖各派因此死伤无数,理所应当给江湖朋友们一个交代。且这样吧,三月三十日,敝派在武昌黄鹤楼设宴,请贵派及其它昔日牵涉在王盘山岛一事之内的朋友赴宴,到时五弟必给各位一个满意的说法,如何?”他本想待到张三丰百岁寿诞以后,却也深觉傅秋燃所谓的夜长梦多极是在理,当下便欲尽早解决问题。
此话一出,少林寺几位僧人相视不语,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这茫茫大海之上,武当派虽只得俞莲舟和张翠山两人,但是少林寺几人亦是不敢托大。这两年武当诸侠的声威功夫江湖上均是敬服。如今外面还有天鹰教的人,盖因殷素素决不可能袖手旁观,真若是动起手来,怕就不是脸上不好看的事情了。更何况无论如何,张翠山如今终是有了下落,俞莲舟亦定下三月三十日的期限,少林又何必急在这一时撕破脸?
最要紧的是四年前之圆真一事到得如今仍未了结干净,若是将武当惹得急了,翻起旧账,怕是他们回了寺亦不好交代。其中诸般厉害纠葛,外人难以明白,圆苦却是算得清楚,于是当下高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既然俞二侠如此说,小僧亦不敢擅专,只得回寺禀明方丈。今年三月三十日武昌黄鹤楼,蔽寺上下再行拜会武当诸侠。”
俞莲舟一拱手道:“大师勿须客气,三月三十日武昌黄鹤楼,武当派上下恭候贵寺驾临。”
少林寺这边一同意,昆仑派立时没了同伴,卫四娘估摸眼前行事,禁不住皱眉,暗道今日之事还是退得一步,到得三月三十日请了掌门来亲理为好。谁承想这番计较还没打定,就听的西华子大声嚷道:“俞二侠这一招‘如封似闭’好生高明!屠龙刀留待三月三十日,难道是你武当想独吞么?你少林等得,我昆仑可等不得,我昆仑两名弟子到现在还是疯疯傻傻生不如死,皆是拜这魔教妖女所赐,这笔帐要如何算法?!”
俞莲舟尚未说话,殷素素已然出声应对。她言辞激辩间,三言两语,便将昆仑派弟子行径不端的帽子给做得实了。更加天鹰教程、封两名坛主在一旁旁敲侧击,委实将西华子噎得哑口无言。
俞莲舟本来得知张翠山同殷素素已成夫妻以后,心下颇是不豫。觉得殷素素无论如何乃是天鹰教出身,实非五弟良配。可是见得她言辞激辩反应极灵,忽地便忆起了多年前武当山上也有个女子言辞锋锐,将少林骂得狗血淋头,让那之后五年时间里被削了面子的少林未再因龙门镖局一事上得武当。那女子也曾问他们兄弟:这世上善恶是非,就怎能分的这般清了?而这几年虽然武当始终未同天鹰教有过任何交往,但是教主殷天正为人慷慨磊落,武当众人看在眼里亦是敬佩。如今见得张翠山夫妇情义深重,连孩子都这般大了,自己又何能教他夫妇二人生生分离?昔日他们几人一时疏忽,没能护得住路遥,然则如今,却是定要护住张翠山一家。他主意打定,就听的卫四娘道:“俞二侠,武当乃是名门正派,威震武林,与我昆仑更是同气连枝,渊源深厚。您乃是江湖上铁铮铮的好汉子,英明播于江湖,道上谁人不钦?您今日既然定下了三月三十日黄鹤楼之会,那我昆仑便应下了这邀约。如今谢逊既然已死,我昆仑派自是再无话说。但是昔年这许多江湖同道为了屠龙刀而赴王盘山岛,随即尽数疯傻。如今这屠龙刀的去处,到底是为少林所得,还是被谢逊所得,判张五侠禀报过张真人定夺以后,能给个说法。妾身自是相信以张真人和武当诸侠的威望,定不至于有所偏私。”这一番话,虽表面上退了一步,实际则是挤住了武当。
俞莲舟点头,“这是自然。到得三月三十日,武当定给各位一个公正说法。”语气不若殷素素或昔日路遥一般机锋厉害,却是字字掷地有声。以此时俞莲舟在江湖上声望,诸人得了这句话,便是得了最有效的保证。是以终是安静下来,方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气氛得以缓和。众人却也均觉得气氛尴尬。正好此时昆仑少林后面接应的船到了,是以两派当即告辞。
这厢俞莲舟按着江湖礼数送走众人,终得清净,回头见了张翠山,兄弟久别重逢之谊方始得发泄。他双手重重握了张翠山得肩,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兄弟两人一般心情,眼中酸意涌现,却又强作无事。
过得良久,张翠山方缓缓开口:“二哥,师兄弟们可都好?三哥他……可有……可有痊愈?”
第九十八章 草色逐流光
张翠山缓缓开口:“二哥,师兄弟们可都好?三哥他……可有……可有痊愈?”言罢紧紧盯着俞莲舟,生怕他说出一个“死”字来。却只见得俞莲舟顿了半晌,方自缓缓点了点头,“你三哥他已经痊愈,这几年他专心修习,虽然受了不少罪,但昔日武功终是得以尽复。只是每年冬天天气一冷,浑身筋骨便疼得厉害,须得静养。”
张翠山听得此言,只觉得悬在心中十年之久得一块大石砰得一下终于落了下来,心情激荡不已,紧紧握了俞莲舟的手,竟有些语无伦次,“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师父他老人家这般高深修为……三哥他,师父他定然能救的了三哥他!三哥他吉人天相……!”
而此时若说心绪激荡的,除了几乎口不能言的张翠山,更有一旁的殷素素。自他们一家上了木筏打算回归中土的那一刻,她就在忧心若是俞岱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和张翠山却要如何自处?如今听得俞莲舟言道俞岱言终是伤愈,武功更是复得旧日模样,这几月来不曾安宁的心终于重重的出了口气。
只听得俞莲舟道:“你三哥这次的确是吉人天相。先前几年师父和师兄弟请遍名医却也难续断肢。直到至元六年,师父和六弟下山一趟,终是请回了一位大夫。这大夫在武当山上盘桓了半年,终于用得极是神奇的手法为三弟重续了断肢筋骨。之后三弟又花了将近两年功夫,方才渐渐复得昔日旧观。”
张翠山闻言,连声追问:“那大夫是谁?小弟这次定要亲自登门拜访,好好感谢于他。”
俞莲舟却是脸色一黯,半晌重重的叹了口气,“这登门拜访,却是不用了。这大夫名唤路遥,便是如今你六弟妹。”
张翠山正自疑惑二哥脸色为何如此难看,忽听得最后一句,猛然愣了一下,随即大喜:“六弟妹?六弟都已成亲了?这、这……这真是太好啦!弟妹却又是三哥和我武当的恩人。老天当真厚待我武当!二哥二哥,这弟妹是哪家名门之后?医术如此了得?”
“六弟妹自小乃是孤儿,有个相依为命的义兄,便是金陵秋翎庄的庄主。若论门派出身,却是师承东海桃花岛。”
张翠山听得睁大了双眼:“东海桃花岛?上天,师父就是师父,找来一个大夫,既医好了三哥的伤,又给六弟找了媳妇,还是东海桃花岛的传人!”说着顿了一顿,忍不住慨叹,“十载未归,想不到当年害羞腼腆的六弟如今都有家室了。待得见了他,可要好好笑他一番,看他是否还如昔日那般动不动害臊脸红。”
未成想俞莲舟闻言,沉了声音,缓缓道:“五弟,见了六弟你千万莫提此事。你六弟他……这些年……唉……”说着忍不住摇了摇头。
张翠山心中一突,问道:“怎么?二哥?为什么不提?六弟他……怎么了?”
俞莲舟重重叹了口气,道:“四年之前,六弟和六弟妹尚未成亲,但是武当连聘礼都已备好了,准备过了年便去秋翎庄提亲下聘。谁承想六弟他二人却在去弟妹师门的半途中遭遇了意外。六弟妹她被成昆打成重伤,六弟以内功为她疗伤,却未想到我武当内功与她所修习的内功相冲,完全治不得她伤势。弟妹自身便是大夫,知晓自身伤势恐是无治,又怕六弟难过遗憾,便同六弟在嘉兴成了亲。之后没多久,便伤重去世了。她临去前,传书武当,嘱我师兄弟千万在她去后带六弟回去。”
话至此,张翠山和一旁的殷素素均是“啊”了一声,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反应。
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尤其路遥昔年设下的两条计策又皆与张翠山夫妇相关,刚才旁人在场不便提及,此时船上只剩了自己人,于是俞莲舟当下便将诸般事由从十年前一一说起。张翠山夫妇却是听得惊疑不定,不曾想到这些年中原武林竟发生了这许多事。待到俞莲舟言到路遥设计将屠龙刀一事推给那几个重伤俞岱言的少林和尚,以及金陵清凉山上诱出成昆真相的时候,殷素素忍不住心下叫好,更兼之路遥医好了俞岱言,无形当中全了她与张翠山之间这个最大的问题,立时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弟妹多了无限好感。可转而一想伊人已然不再,心下怅然。而张翠山未曾见过路遥,听得俞莲舟所说,对六弟殷梨亭益发心疼起来。
“那以后师兄弟几人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将神情恍惚的六弟带回了武当山。六弟一见到师父,却忽地清明了过来,砰地给师父跪了下,说是自己不告而娶,同弟妹结成夫妻,请师父降罪。师父当时已经得知弟妹过世的消息,同六弟言道路姑娘为人品性均是万里挑一的,于武当又有大恩,这个媳妇武当认了,让六弟不用告罪。又吩咐了大哥和四弟同秋翎庄补过婚书聘礼,并同门下众人言道,无论她人在是不在,都是我武当之人,今后若得任何人来寻是非,武当一力承担。弟妹三七之后,六弟便病倒了,水米不进,昏昏沉沉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当时傅庄主接连托了几个同弟妹生前相熟的大夫,都是极有名的,来替六弟看病。见了六弟的情况,却也不禁摇头,一律都说心病须得心药医,他们便是开了药动了针,也是治标不治本。那时候我们几个人日夜陪着六弟,就怕他一个想不开做出糊涂事。但六弟全然听不进去,服了药也不见效。直到三个月后,傅庄主亲自来拜望师父,给了师父一沓纸笺,师父看了,到得六弟房中同六弟谈了一晚。六弟第二日竟然就缓了过来,开始逐渐用药吃饭,在楚大夫调养之下,不出半月便是好了。自那以后,六弟专心练武,闲时便整理誊写弟妹生前留下来的医稿药方,交给傅庄主刊印,再者便是替弟妹去拜访当年弟妹刚刚出道时照拂于她的医界前辈。除此之外一切皆如往常,可是……却让人看得心疼。”
说至此处,俞莲舟微微一叹,话锋一转:“这几年师父闭关,细细研读弟妹请托给武当传承的功夫。那些精妙剑法掌法尚且不算,但是弟妹留下的一本内功却是实在博大精深。师父说这内功和我武当九阳功处处相克,但却在根本道理上却又处处相合,一体两面,可又比武当九阳功更加精深。后来师父说,或许这便是百来年前江湖上盛传的《九阴真经》。前两年师父一直在闭关,便是在思索如何将这九阴真经化入原本的武当九阳功当中,其间又同我们讨论过无数次。直到两年前,师父终于试成,招来我们几个师兄弟,将这新化的功法将给师兄弟们听。这功夫却是比得以前九阳功更是精深,而这功夫,若说练得最勤的,却是六弟了,我想或许便为了当年弟妹间接因此丧命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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