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小房间下面是修道院的厨房。我一面写作一面听着铝盘锡盘叮当响,洗家什的修女正在用水冲洗我们那油水不多的食堂的餐具。院长给我一项与众不同的任务:撰写这个故事。但是修道院里的一切劳作历来只为达到一个目的:拯救灵魂,这好像是惟一应做的事情。昨天我写到打仗,在水槽里的碗碟的响声中我仿佛听见长矛戳响盾牌和铠甲互相碰撞的声音,利剑劈砍头盔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织布的修女们织机上弄出的嗒嗒声,我觉得那就是骏马奔驰时的马蹄踏地声。我闭上眼睛,将耳朵里听到的那一切都化做图像。我的嘴唇不动,没有语言,而语言跳到白纸上,笔杆紧迫不舍。
也许今天的空气燥热一些,白菜的味儿比往常更频繁地飘过来,我的大脑也更加迟钝,无法从洗碗的嘈杂声中驱除法兰克军队开饭时的景象。我看见士兵们在蒸汽缭绕的军用大锅前排队,不停地拍打饭盒和敲响饭勺儿,长柄大勺一会儿碰响盆儿碗儿的边,一会儿在空锅里刮响有水垢的锅底。这种景象和白菜气味在各个连队里都是一样的,无论是诺曼底的连队、昂茹的连队,还是勃艮第的连队。
倘若一支军队的实力是以它发出的声响来衡量的话,那么开饭之时是法兰克军队大显威风的时候了。那响声震撼山谷平川,向远处传播,直到和从异教徒的军锅里发出的相同声响汇合。敌人们也在那同一时辰捧着一盆味道极次的白菜汤狼吞虎咽。昨日战事甚少,今天尸臭味儿不觉太浓。
因此,我只得在想像中把我的故事中的英雄们聚集在伙房里。我看见阿季卢尔福在热腾腾的蒸汽中出现,他往一只大锅上探着身,正在训斥奥维尔涅连队的厨师。这时朗巴尔多出现了,他正朝这边跑来。
“骑士!”他还在喘气就说起来,“我可找到您了!是我呀,您记起来了吗?那个想当皇帝卫士的人!在昨天的战斗中我报了仇……是在混战中……后来我一个人,对付两名敌人的……伏击……就在那时候……总之,现在我知道打仗的滋味了。我真想在打仗时把我派到一个更危险的位置上去……或者被派去干一件能建立丰功伟绩的大事情……为我们神圣的信仰……拯救妇孺老弱……您可以告诉我……”
阿季卢尔福在转过身来之前,好大一会儿仍旧以背对着他,仿佛以此表示厌烦别人打断他执行公务。然后他便对着朗巴尔多侃侃而谈,可以看出他对别人临时提出的任何一个论题都能驾轻就熟,而且分析得头头是道。
“青年骑士,从你之所言,我觉得你认为当卫士的途径仅仅是建立丰功伟绩,你想打仗时当先锋,你想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个人事业,也就是说诸如捍卫我们神圣的信仰、救助妇孺老弱、保护平民百姓等伟业。我理解得对吗?”
“对。”
“你说得对。你提到的这些确实都是优秀军人身负的特殊使命,但是……”说到这里,阿季卢尔福轻轻一笑,这是朗巴尔多第一次听到从白色铠甲里发出的笑声,是既带嘲弄意味而又不失礼貌的笑,“……但不仅是这些。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轻易地给你逐一列出属于各级卫士的职责,普通卫士、一级卫士、参谋部卫士。”
朗巴尔多打断他:“骑士,我只要以您为榜样,像您那样做就行了。”:(a6么你把经验看得比教条重要,这是允许的。你今天正巧看见我在值勤,像每周的星期三一样,今天我是军后勤部监察官。以此身分,我检查奥维尔涅和布瓦杜连队的伙房,此外,我还将负责掩埋阵亡者的尸首。如果你随我来,你将能慢慢地熟悉这些棘手的公务。”
朗巴尔多大失所望,有点不痛快。但是他不死心,装出对阿季卢尔福与厨子、酿酒师、洗碗工打交道和谈话感兴趣的样子,心里还想着这只是投身于某种轰轰烈烈的壮举之前的一项例行预备活动。
阿季卢尔福反复计算食品的配额,掂量每一份汤的多少,统计饭盒的数目,察看饭锅的容量。“你知道吗,令一个军队司令部最感到头痛的事情,,’他向朗巴尔多解释,“就是算准一只军锅里装的汤可以盛满多少只饭盒。在无论哪个连队里这个数字都不对头。不是多出许多份饭,不知怎么处理和如何在花名册上做账,就是——如果你减少配额——不够吃,那立刻就会怨声载道。实际情况是每个伙房都有一群乞丐、残疾者、穷人前来收集剩饭。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是一笔糊涂账。为了清出一点头绪来,我要求每个连队交上一份在编人员的名单,并将那些经常来连队伙房就餐的穷苦百姓的名字也登记成册。这样嘛,就可以准确地了解每一盒饭的下落。那么,为了实践一下卫士的职责,现在你可以拿着名册,到各个连队的伙房里转一圈,检查情况是否正常。然后回来向我报告。”
朗巴尔多应当怎么办呢?拒绝,另寻功名或者什么都不干吗?就照他说的干吧,否则,有因小失大的危险。他去了。
他怏怏不乐地回来了,他什么也没弄明白。“唉,我觉得只能让事情如此继续下去,”他对阿季卢尔福说,“理所当然是一团糟。另外,这些来讨饭的穷百姓都是亲兄弟吗?”“为什么是兄弟呢?”
“唉,他们彼此太相像了……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叫人无法区分,每一个连队都有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起初我以为这是同一个人,他在各连队的伙房之间来回转。可是我查阅了所有的名册,那上面写的名字各不相同:博阿莫鲁兹、卡洛杜恩、巴林加丘、贝尔特拉……于是我向各伙房的军士打听这个人,再与名单核实:对呀,人与名字总是相符合。可是,他们的长相相同是千真万确的……”
“我亲自去看看。”
他们向洛林连的营地走去。“在那里,就是那个人。”朗巴尔多指向一处,那里似乎有什么人在。实际上是有,但是第一眼看过去时,视觉会把那人一身肮脏的黄绿色的破衣烂衫、一张满是雀斑、胡子拉碴的脸同泥土与树叶混淆在一起。
“那是古尔杜鲁!”
“古尔杜鲁?又一个名字?您认识他吗?”
“他是一个没有名字、而又可以有无数名字的人。谢谢你,青年骑士。你揭露了我们后勤事务中一起非正常事件。”
阿季卢尔福和朗巴尔多走到古尔杜鲁面前。
“让他去做一件实实在在的工作,是使他懂得道理的惟一办法。”阿季卢尔福说,然后向着古尔杜鲁,“你是我的马夫,这是神圣皇帝、法兰克国王查理的命令。从现在起,你应当事事服从我。我已受丧葬处委派,负责完成掩埋昨天的战死者的善行,你带上锹和镐,我们去战场,替弟兄们受过洗礼的身体盖上黄土,上帝会保佑他们升天。”
他也邀请朗巴尔多随行,因为他认为这是卫士的另一项重要使命。
三人一起走向战场。阿季卢尔福有意让自己的步履显得轻快敏捷,结果像穿上了高跟鞋似的走得一扭一拐;朗巴尔多眼睛睁得滴溜儿圆,朝四下张望,急切地想辨认出那些昨天在枪林箭雨之下曾经走过的地方;古尔杜鲁扛着锹和镐,一路上吹口哨,唱山歌,全然不懂得他将要做的那件事情的庄严性。
他们登上一块高地,昨日发生过激战的平原展现在眼前,遍野尸首纷陈。一些秃鹫使用脚爪勾住尸体的背或脸,将长嘴伸进开裂的腹腔内拨弄着啄食内脏。
秃鹫的此种行径不是一开始就这么顺利的。战斗刚结束时它们就光顾过了,但是战场上的死人都有铁甲护身,任凭这些猛禽的利喙几番敲啄,铠甲上头不见裂纹。天刚刚亮,从阵地对面悄悄爬上来几名盗尸者。秃鹫就飞上天,在空中盘旋,等待他们劫掠完毕。几抹朝晖照亮战场,白花花一片赤裸的尸体。秃鹫重新降落,开始盛大宴会。但是它们必须加紧享用,因为掘墓人很快就要到来,这些人宁肯让尸体喂地里的爬虫,而不允许空中的飞鸟来吃。
阿季卢尔福和朗巴尔多挥剑,古尔杜鲁舞镐,驱赶这些黑色的来访者,撵它们飞走。然后他们开始了一道令人发怵的必经工序:每人挑一具死尸,抓住两只脚往小山上拖,一直拖到一个适合挖坑的地点。
阿季卢尔福拖着一具尸体,想道:“死人啊,你有我从来不曾有过并且将来永远不会有的东西:这个躯壳。或者说,你没有躯壳。你就是这个躯壳。就是因为它,有时候,当情绪低落时,我会突然嫉妒存在着的人。漂亮的玩意儿!我可以说是得天独厚,我没有它照样也能干活,而且无所不能。无所不能——应当理解——这才是我认为最重要的本事;我能把许多事情做得比存在着的人更好,没有他们身上常见的俗气、马虎、难持久、臭味等缺点。存在着的人总要摆出什么样儿来,显示出一个特殊的模样,我却拿不出来,这一点倒也是事实。可是如果他们的秘密就在这里,在这一袋肠子里的话,谢天谢地,我可不要有。见过这满山遍野残缺不全、赤身裸体的尸首之后,再看到活人的肉体时就不会感到恶心了。”
古尔杜鲁拖着一个死人,想道:“死尸呀,你放出的屁比我的还臭哩。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为你哀悼。你失去了什么呀?从前你跑跑跳跳,现在你的运动转移到你滋生的爬虫身上了,你长过指甲和头发,现在你将渗出污水,使地上的青草在阳光下长得更高。你将变成草,然后是吃草的牛的奶,喝牛奶的孩子的血,如此等等。尸体呀,你看,你不是活得比我强得多啦?”
朗巴尔多拖着一具尸体,想道:“死人呀,我跑呀跑,就是为了跑到这里来像你一样被人抓住脚后跟拖走。现在你眼睁睁地死不瞑目,你在石头上磕碰的脑袋面朝青天,在你看来,这将我驱使至此的疯狂劲头究竟是什么呢?这战争狂热和爱情狂热又是什么呢?我要好好想想。死人啊,你使我思考起这些问题。可是能有什么改变呀?什么也不会变。我们除了这些走进坟墓之前的日子外没有别的时间,对我们活人是如此,对你们死人也是如此。我不能浪费时日,不能浪费我现有的生命和我将可能有的生命。应该用这生命去为法兰克军队建立卓越功勋,去拥抱高傲的布拉达曼泰。死人哪,我愿你没有虚度你的光阴。无论如何,你的骰子已亮出它们的点数。我的骰子还在盒子里跳跃。死人呀,我眷恋我的追求。不喜欢你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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