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愿道:“大人,如果让我带令千金上孤山,原也没有什么,只是这假扮夫妻一节,此后若是被人知晓,对令千金清白有损,实是一大罪过。”陈鸿图道:“伊学子不必担心,待雅集过后,你便对人讲说你看不上小女,退婚便可。”伊愿见此事如此轻易解决,不禁心情舒畅,当下不假思索,慨然道:“大人用得着学生,学生自当尽力而为。”陈鸿图微微一笑,道:“伊学子能帮此大忙,老夫心下感激,今日天色已晚,你就留在我府上,和小女一同吃顿便饭,相互了解一番,也好彼时不致露出破绽。”伊愿恭声应允。
陈婉言见有父亲和项高阳在席,虽然她和伊愿同坐一凳,竟不再无理取闹,谈吐之间突然变得知书达理,落落大方,一派大家闺秀,浑然不像挥手打人,纠缠不清的伊愿原先认识的那个刁蛮泼女,这一顿饭伊愿吃得颇是高兴,他见陈鸿图不过是让自己和陈婉言假扮夫妻,会后即散,此事虽然对自己名声有些不利,但他天性豁达,颇不以为忤。那谢玉贞对他悔婚的打击他都不曾颓废,何况不过是假扮几日夫妻?从此后便可甩开那个鬼难缠项高阳,岂不是件天大的好事?他知道陈鸿图乃是杭州名门,断断不会看上他这样的穷小子,不过是暂时利用一下,届时一脚踢开,彼此各取所需,心照不宣,当下宾主尽兴,把酒言欢,伊愿敞开肚皮,吃了个酒足饭饱。
众人用过晚膳,天色尚早,伊愿施礼别过,陈鸿图笑道:“伊学子,咱们读书人,应当信守承诺,此事于你我双方都不太方便,你不可和他人言及,须得牢记这一点。”伊愿道:“此事不劳大人吩咐,学生领会。”陈鸿图哈哈一笑,便踱步回府。陈婉言见父亲走远,柔声道:“相公,从今后你我二人便是一枝连理,须得百般恩爱,妾身也定当尽心尽力服侍相公,请相公在外要时刻铭记家中尚有娇妻,不得贪玩逗留。”伊愿闻言心下大惊,迈开大步,半分也不敢停留,陈婉言在身后咯咯娇笑,听得伊愿冷汗直流。
伊愿走到西城小巷,留意四下无人,一溜小跑,来到母亲居所,那孔郁多日不见儿子,心头非常挂念,一见伊愿脸庞高高肿起,少不得又心疼责备,问长问短,絮絮叨叨,伊愿吱吱唔唔,心不在焉,含糊做答,孔郁知道儿子素来怕自己担心,有事也多有隐瞒,当下不再多问,替伊愿用黄瓜片敷了脸面,叮嘱一番,便自安歇。
不过几日,孤山雅集盛会召开,当日五更,伊愿从书院早早起床,敲开文荆川房门,一直尾随文荆川洗漱,生恐文荆川又撇下自己自行前往孤山,文荆川早知伊愿心意,也不道破,故意道:“伊愿,今日顾平章先生也要参加雅集,你先去请他过来,呆会儿咱们一同起程。”伊愿见文荆川言词闪烁,心头恐慌,以为他一人又要开溜,推脱道:“教授,那顾先生又不是三岁孩童,自然知道孤山路径,你不必担心,他自然会到。”
文荆川会意一笑,道:“哦,原来顾先生知道路径,这一层我倒是没有想到。”文荆川收拾停当,二人刚走出书院,却见陈鸿图带着陈婉言,早等候在书院门口,文荆川一眼瞧见陈婉言,奇道:“陈大人,令千金,令千金……”他不便言明陈婉言没有资格参加孤山雅集,只得含糊问话。陈鸿图哈哈一笑,说道:“这个嘛,小女此次随老夫前往,是事出有因啊。”文荆川暗忖现下那孤山四周,早有官兵把守,层层防卫,你就算是杭州学政,但到了山前,那官兵却不管你是何身份,只对印名册,若无陈婉言姓名,便去了也是白搭,当下也不多问,四人结伴同行,不一刻来到西湖白堤,孤山景区就在眼前。
那守卫官兵一见四人前来,招呼道:“陈大人稍候,待小的们对完名册,再请上去。”陈鸿图道:“快快对来。”那兵士摊开名册,对了一阵,问道:“陈大人,你旁边的小姐是谁?名册上没有她的姓名。”陈鸿图道:“是我家小女。”那兵士抱歉道:“颇对不住,陈大人,您老也知悉这孤山雅集,是江浙名士的佳集盛会,两省巡抚早就商定每届大会都须派重兵防卫,以防倭寇前来破坏我江南文种,因此要进到孤山,不管来人职位高低,只看名册,名册上有的便放他进去,没有的,便是巡抚大人亲来,也只能在外面观望。”
陈鸿图道:“这个我早就知悉,但小女此番前来,却是有原因的。”那兵士道:“什么原因,请陈大人言明,不要叫小的们为难。”陈鸿图道:“小女与大观书院的伊学子早有婚约,二人虽未成亲,但情理上已是夫妻,他们小两口这次一同前来赴会,也是经我杭州士林应允了的,不信你派人上去问一下浙江名士,现在大观书院的文院长就在身旁,你也可以问他。”那兵丁道:“此事我等作不了主,这样罢,我们派人上去禀明本次防卫首领张将军再回复你,烦请稍待片刻。”
文荆川在旁听得陈鸿图这样一说,不禁暗叫道好一只老狐狸,伊愿年少识浅,中了陈鸿图诡计还不算什么,但自己已过天命之年,仍被这老家伙玩弄于股掌之中,吃了暗亏却无法分辩,真是不愧为官场老手,此等场合自己若是戳破他谎言,他是杭州学政大员,大观书院正在其管辖范围,他日里少不得给大观书院惹来不尽麻烦,只得配合于他。
不一刻一彪形大汉走了下来,一见陈鸿图,抱拳笑道:“小人张大田参见陈大人,陈大人千金既然与伊学子早有婚约,二人同赴雅集也是一桩美谈,既然我浙江名士都已应允,小人当然不敢阻挠,各位请即刻上山。”陈鸿图微微一笑道:“多谢张将军。”暗地里他不知给了那张大田多少好处,当下也不多言,领着文荆川等到了孤山放鹤亭,亭中早有江浙名士等候在彼,一见陈鸿图文荆川到来,齐齐上来行礼,一人见陈婉言跟在陈鸿图身后,笑问道:“这位小姐,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千金啊,我怎的没有见过。”陈鸿图道:“这是小女,此次来孤山向各位前辈问安。”那人想了良久,也没弄明白陈婉言是如何通过了层层防卫到了孤山之上,又不好当陈鸿图面深究,只得客套两句,狐疑不止。
文荆川道:“这孤山雅集,参与者个个都是江南文士中的高人,无论诗词书画,其作品都有数十年的功力,可以说是般般珍贵,件件稀有。等会儿那公然敢在大伙儿面前露艺之人,必定更加不凡,若无非常本事,安敢在众多高手面前献艺?你年纪尚轻,书画功力不够,只须四处学习观摩,用心憬悟,不要妄加评论,免得出丑。”
伊愿闻言称是,不久江浙两省名士聚齐,孤山梅林中人数三三两两,各自把酒言欢,一人在孤山脚下,冯小青墓前高声吟道:“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伊愿见那人语声苍茫,饱含深情,不禁向文荆川问道:“教授,那人适才吟的是谁作的诗啊?”文荆川道:“这首诗是本朝一位奇女子叫冯小青的所作,那冯小青本来出自扬州名门,祖上随洪武皇帝南征北讨,立过大功,被封为扬州太守,后来永乐皇帝发起‘靖难’,兵围南京,冯小青父亲带兵阻挡,事败被杀,冯家从此败落,冯小青被逼嫁给杭州一富商做妾,受富商原配虐待,最后郁郁早逝,葬在这孤山脚下的梅林之中,这首诗就出自她的《焚余稿》。”
伊愿听得神思向往,心道自己若是遇上冯小青这等佳人,除了日日疼爱,岂会忍心让她受半分罪过,最后郁郁早终?可怜自己遇到的“佳人”,不是那正眼都不瞧自己的谢玉贞,就是那丑陋恶心的项红梅,虽然陈婉言长得还算美丽,却是存心利用自己的一只母老虎,半分都不把自己当做人看。真是人之一生,阴差阳错,遭际也只在遭际中,说得清,也还说不清。
他自艾自怜,正自走神,文荆川道:“快过去,那里有人开始泼墨了。”伊愿一惊,随文荆川走了过去,但见一丛梅花树下,一人摊开宣纸,自怀中小心翼翼的拿出一方墨块来,众人但见那墨块乌黑发亮,芳香扑鼻,一人赞道:“好一块‘奚墨’。”伊愿不解何意,悄声问道:“先生,什么叫做‘奚墨’?”文荆川小声道:“就是南唐后主李煜赐封的‘徽墨’,由制墨大师奚超父子所创。”伊愿一闻是‘徽墨‘二字,方才知晓,心下责道:此人也是奇怪,直说‘徽墨’不是简单明了?这江南文人颇是麻烦,说话拐弯抹角,书越读得多,好像生怕听的人不知道似的,明说了就是显摆,令人理解起来颇是费神。
那人碾好墨,也不多言,大笔一挥,唰唰几下,一首苏学士的《浣溪沙》立就,旁边一人吟道:“蔌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果然好书法,想不到陈兄已得‘大米’神髓,‘刷’字功夫已练到出神入化,真是叫人好生佩服。”那人说话又是一“拐弯高手”,听得伊愿非常恼火,只得又问文荆川,文荆川道:“这‘大米’是宋人米芾,‘小米’是他儿子,因为父子两人在书画上造诣都很精深,因此世人称其为‘大米’、‘小米’,这米芾一生以行书成就最高,称自己写字为‘刷’字功夫,所以他才有如此一说。”伊愿方才明白,深恨那人说话专挑自己不明之处显露,自己号称大观书院学子翘楚,不意今日被人贱踏于地,觑若无物。
另一人道:“陈兄虽然书法功力深厚,但依不才看来,比起令兄,似乎还差了几分。”前面那人道:“虽然比不了陈师爷,但陈世兄这一手米字,在咱们孤山雅*上也确是墨宝一件啊。”伊愿最恨那人说话让自己纳闷,现下居然又提到“陈师爷”三字,自己又是闻所未闻,心头恼怒,又想知道,便打算请教身旁的文荆川,那人见初时伊愿不停询问文荆川,还能来参加孤山雅集,早就看伊愿不惯,故意揶揄道:“小兄弟,你不知那陈师爷是谁,我来提醒你罢,他家住绍兴城中,此人诗词书画都很了得,不过比起你们文院长,仍然要矮去半分。”
此人说话,真是叫人云里雾里,伊愿给他奚落一番,仍是懵懵懂懂,找不着北。文荆川忙道:“林世兄,多有得罪,拙徒见识浅薄,在世兄面前献丑了。”那人望着伊愿大不服气的表情,笑笑道:“小兄弟,这陈师爷吗,宝号便叫做陈绍增,是你家文院长的师弟,都曾拜在前任大观书院院长、江南第一名士封雪豹门下,你家院长和陈师爷,二人在咱们江南一带,那可是士林翘楚,文坛巨匠啊。你在大观求学,怎的连你陈师叔大名都不知晓啊?”
伊愿给那人死死的抢白一番,浑不给自己留半分颜面,知道那人才学高过自己不少,若是争辩,只有自取其辱,只得嗫嚅道:“这个,这个陈师叔吗,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你已经讲出来,我再说便重复了。”那人似笑非笑道:“哦,你早就知道啊,算老朽多嘴了。”文荆川见伊愿出丑,知道适才那人伤了他自尊,也不多言,淡淡一笑,带着伊愿向望湖亭走去。
在望湖亭上观看西湖美景,果然西湖风光尽收眼底,著名的平湖秋月曲故,便源出于此,但须等到皓月当空才能看到。此时正是日中,一眼望去,湖面之上波光鳞鳞,日光与湖水交相辉映,大有“一湖风光万点金”之感,比那平湖秋月美景,并不逊色。文荆川道:“伊愿,现下你四处去观摩书画诗词,我便不跟在你身边,但总是少说多听为好,不要妄言。”伊愿刚才吃了大亏,岂敢造次,当下道:“是,先生。”便别过文荆川,在孤山上四处闲逛,一会儿看看两个文人画画,一会儿听听三个骚客斗诗,虽然不敢开言,但所见所闻,细细品赏之后,果觉收获颇丰,学问大长,孤山雅集,盛名之下,其实不虚。
正看得入神,突然听得山后大乱,一人叫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另一人道:“快些通知兵士前来捉拿,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此事、事,实是大煞风景。”那人似是气得语气停顿,连话都说不畅顺了。另一人叫道:“宋人林和靖以鹤为妻,以梅为子,在这孤山上抚琴隐居,世人皆以为超凡脱俗,大为神往,故而责骂那侮辱斯文的,就用‘焚琴煮鹤’来形容,不想今日此人,在孤山上折梅烤鸡,辱及我等江浙名士,实是与‘焚琴煮鹤’,没有两样。”伊愿不知发生了何事,忙寻声跑去,却见一株梅花树下,一女子折梅为柴,火光之中,正在烧烤一只肥鸡,伊愿近前一看,却见那人原来是一美貌女子,那女子全身雪白,面容秀美,似是天人下凡,正自神情专注,翻转手中肥鸡,细心烧烤。
伊愿初时见谢玉贞之美,以为普天之下,早也没有能够胜过的了,不想今日一见这白衣姑娘,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蚊子之眼,实是太过孤陋寡闻。谢玉贞与眼前这白衣女子一比,那真是诸葛亮的老婆(丑女黄氏)遇到了周瑜的妻子(美女小乔),天壤之别一点也不为过。
那女子不顾周围学究喧嚷,一心专注烤鸡,不多时几个兵丁持枪跑来,叫道:“你这女子,是怎么闯进来的?还不快快停止烧烤,束手就擒。”那白衣女子柔声道:“各位兵家哥哥,小妹连日赶路,误了就餐,现下里饿得实在不行,待小妹将这只鸡子烤熟,便不打扰各位。”言毕回首向众兵丁一笑,那一笑真是百种风情,千般妩媚,都蕴含其中,众兵士不禁被笑得痴了。
伊愿也是看得傻傻呆呆,失魂落魄,过了良久,众兵士方如梦初醒,记起自己前来任务,一兵士道:“小妹妹,我们不是存心要为难你,你要烤鸡果腹,原本正常,但你在这孤山之中折梅焚烧,众文士看见非常生气,你快些拿起鸡子,随我等下了孤山到别处烧烤罢,我见你一瘦弱女子,在外面奔波颇不容易,就不为难你了。”
那女子道:“兵哥哥,但这鸡子眼见得再烤一刻就熟了,小妹知道你们做事非常尽职,如果不来赶我恐怕上司责骂,这样罢,各位兵哥哥,你们就站在那里骂上小妹几句,做做样子,让上司知道你们都在尽力办事,我也就趁这功夫把鸡子烧烤熟了,大伙儿各得其所,岂不两全其美?”
众兵丁闻言一怔,此事他们从未经过,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一老成点的兵丁道:“也罢,瞧你一年轻女子,多日里未曾进食,若是再让你饿上片刻,只怕送了性命,你快些烤吧,但你得告诉我们名字,我们才方便装腔叫骂。”
那白衣女子道:“小妹姓祝,全名便叫祝诗竹,各位兵哥哥都叫什么名啊?”那老成兵士争先道:“我叫廖二柱。”祝诗竹道:“我记住了,原来是二柱哥哥。”那廖二柱闻听祝诗竹叫他一声二柱哥哥,不禁涎水流出,心都痴了。
另外几名兵丁见祝诗竹叫廖二柱做二柱哥哥,慌不迭的争抢道:“我是宋三娃。”我叫“朱南瓜。”我是“孙虎头”……生恐落在他人后面。伊愿不知不觉也随口叫道:“我叫伊愿。”那祝诗竹一眼瞧见伊愿并非兵丁,不禁呸道:“你这邋遢汉,我记你姓名做什么?”祝诗竹虽然生气,但粉面含嗔,真是别有一番风韵。
众兵士见伊愿自报性命,那孙虎头骂道:“你这小子,我们与自己家妹妹谈笑,你凑什么闹热?”伊愿向来不敢招惹官府,只得赔礼道:“小人错了,兵爷勿怪。”那祝诗竹见伊愿说话,又呸了一声,道:“懦弱汉,还不快滚,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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