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岌岌可危,熙宁帝年纪尚幼,而国中亦无太后垂帘,朝廷上下一片慌乱。四位辅政大臣商议后,最后决定由老将霍起带兵迎战越国大军,同时为了鼓舞士气,极力游说年幼的皇帝亲临前方抚慰将士。然而霍起尚未布完阵,便被公子昭率领的铁骑旅迅速击溃。那一支铁骑甚至撕开了胤国战线,孤军深入,闪电般的飞驰一百多里,掳去了正在前方视察的熙宁帝!
如果不是公子楚率门客追出八十里,连斩一百多铁骑、硬生生将胞弟夺回的话,恐怕在位不到一个月的熙宁帝便要成了大胤史上最短命的皇帝。
在那一战后,皇长子的光芒再无法掩盖。
胞弟年幼,国内无人,公子楚在风雨飘摇之时挑起了重任,以弱冠之年代替霍起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在几度艰难的相持后,胤国的军队终于逐渐扳回了劣势,一步步将越国大军逼回了龙首原另一侧。在之后的数年内,公子楚更是马不停蹄的南征北战,合纵连横,权谋刀兵齐举,终于在十年前和司马大将军一起灭亡了宿敌越国,一雪昔日逼宫之仇。
霸业成就后,公子继续辅佐幼弟,执掌大胤朝政,天下渐渐康宁。然而太平光景不过两三年,朝野上就有流言纷纷而起,说公子手握大权、功高震主,久有不臣之心;甚至有传言说当年神照帝的遗诏被篡改过,真正该登上帝位的是皇长子舜华,而非羸弱无能的皇二子徽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年幼的熙宁帝在内忧外患中渐渐长大,脾气日见乖戾多疑,日闻其毁,与兄长渐渐再不复少时的亲近,几度暗中削其权柄,甚至差一点酿成手足相残的惨剧。
“啊……我明白了,”阿黛尔听得出神,喃喃,“皇上是怕他哥哥么?”
萧女史笑了笑,意味深长:“或许,他只是恨他自己。”
“但皇上毕竟还是仁慈的,没有真的杀了哥哥。”阿黛尔道。
“呵,谁说皇上真仁慈?”萧女史微微冷笑,眉梢一挑,“三年前,有人再度密告公子有弑君篡位之心,皇上便命人搜检颐风园,果然搜出了皇冠龙袍以及诸多大逆不道的书信——大怒之下,当下便赐与公子一把利剑,令其自裁。”
“什么?”阿黛尔大吃一惊。
萧女史叹息:“如果不是弄玉公主,公子或许早就已经死了。”
“弄玉公主?”阿黛尔诧异。
“弄玉是公子的同母妹妹。和皇上年纪相仿,也和皇上一起长大,感情倒比同胞兄妹更加亲密——就算是后来公子被猜忌,她也并未因此被皇上疏远。”萧女史抬头看着夜色,神情渐渐变得恍惚,“她当时才十五岁,已经和四公子之一的公子苏联姻,却在圣旨下达的当日不顾一切的来到颐景园苦苦哀求皇上,力证胞兄的清白。”
“啊……”阿黛尔喃喃,“那,皇上答允了么?”
“当然没有,”萧女史冷笑起来,眼里的讥诮一掠而过,“皇上怀铲除异己之心已有多年,此事只不过是一个引子——那套帝王冠冕,到底是谁放进颐风园还说不准呢。”
“啊?”阿黛尔倒抽一口冷气。
“呵,弄玉公主实在过于天真——”萧女史喃喃,“还以为后宫是兄友弟恭的地方?”
“后来呢?”阿黛尔明知如今的结果,却还是忍不住问。
“后来……皇帝毕竟还是放过了长兄。因为……”萧女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历经沧桑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某种触动的表情,“——因为弄玉公主为了证明胞兄清白,不令兄弟自相残杀,竟不惜自刎于皇帝面前!”
“什么?!”阿黛尔失声惊呼,袖子带翻了桌上茶盏。
“是啊……那时候我刚好也正在颐音园随驾,亲眼看到了那一场惨祸,看着弄玉公主的血溅上皇上的龙袍,”萧女史喃喃,眼神恍惚,“皇上那时候只有十六岁,自幼和这个妹妹的感情非常好,看到这个样子登时惊呆了——弄玉在临死之前抓紧两位兄长的手,叠放在一起,求他们不要再手足相残,直到皇上和公子分别点头应允才瞑目。”
“虽然过了好几年,我、我还是忘不了那一刻他们三兄妹的表情……”萧女史的声音低下去,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奇怪,似是悲伤,却又似冷嘲。
“你看,两兄弟夺权争霸,到头来,葬送的却是妹妹的性命。”她轻声自语,“总是这样——男人们自顾自的争夺来去,到最后,葬送的却是女人的一生啊……”
阿黛尔垂下眼帘,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坠子,也有刹那的失神。
“公子逃过了一劫,但从此却仿佛变了一个人。”沉默了片刻,萧女史拿起了一盏茶,“为避皇帝猜忌,他挂冠归去,在自己的府邸里日日醉生梦死,饮醇酒、近美人,再也不问朝政——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无不如此。也许因为他的无所作为,放浪形骸,皇上倒也不再为难他,多年来相安无事。”
女官的叙述到此便告一段落。室内忽然寂静下去,只有夜风穿帘而入,桌上的《女诫》簌簌翻页。
“公主,该就寝了。”外面传来更漏的声音,萧女史仿佛回过了神,“别的事,等日后有时间,再慢慢和你说吧。”
阿黛尔却没有动,许久才轻轻道:“谢谢你。”少女抬起头,看着在这深宫中耗尽了一生的苍老女官:“曼姨,你是为我好,才对我说这些的,对不对?”
“是的。”女官微微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却是复杂的,“公主知道么?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萧女史抬起了头,凝望着颐景园外的夜色,“如果他长大,也该和你差不多年纪。可惜我没有机会看上一眼,就已经夭折了。”
阿黛尔怔了一下,想象不出眼前这个苍老枯槁的女子,年轻时也曾因美丽而蒙受圣眷。
“呵,其实这样也好,”萧女史喃喃,慢慢饮下杯中冰冷的残茶,“总好过让他在这种地方长大,被扭曲成野兽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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