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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第1页)

结了婚,大凤换了个人。短短三天工夫,她起了神奇的变化。秀莲见了,既高兴,又奇怪。姑娘变起来这么快!刚出阁的陶太太第一次回门,变得那么厉害,简直叫人认不出来了。她眼睛发亮,容光焕发,沉浸在极度的幸福之中。就连她的体态,仿佛也有了变化。结婚前,她穿起衣服来死死板板,她是衣裳的奴隶,是衣服穿她,不是她穿衣服。如今她穿起衣服来,服服帖帖,匀称合身。她结实的胸脯高高隆起,富有曲线美,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就连她那细长的胳膊,也好象变得柔和秀丽。给人以美感了。

她还是那么沉默寡言。秀莲惊讶地听见她跟妈说了一句粗话。当她还是方家那个干巴巴的小毛丫头大凤的时候,她哪敢说这种话!结婚这么能变化人。结了婚,就有权说粗话;结了婚,人还会显得漂亮。她费了好大劲,把这些想法写在一张纸上。

等没人的时候,她问大凤,婚后觉得怎样,高兴,还是不高兴?秀莲一个劲地问,可大凤好象压根儿就不听她。她只顾自个儿照镜子,把胳膊抬起来,看看衣服套在她那刚刚发育成熟的胸脯上,是不是合适。

秀莲仔细观察着,心里还是很空虚。她的词汇不够用。不过她还是记下了各式各样的问题,等着问孟良。

唐家也到了南温泉。他们挣的钱多,自然而然,就染上了恶习。唐四爷和琴珠抽上了大烟,把小刘也给带坏了。

唐四爷除了损人利己,拚命捞钱之外,抽大烟是他最大的乐趣。他一个劲地抽,不光是为过瘾,还觉着这样会抬高他的身份。人家一听他是个鸦片鬼,就会说:“唐先生一定很有钱,”这话叫唐四爷听了,说不出地受用。

他抽,琴珠抽,小刘也抽。瘾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懒,越来越脏。生意上是四奶奶包揽一切,她可没有应酬人的本事。说实在的,她真叫人一瞧就讨厌。哪怕是顶顶好脾气的人,见了她,不等她耍开她那刀子嘴跟人吹胡子瞪眼,就得火冒三丈,吵起来。唐家的生意一败涂地。在重庆,抽大烟不少花钱,地面上的地头蛇三天两头还来讹上俩钱,好也去弄点抽抽。可不是,要想白抽,最好的办法是讹那些有钱的,让他们掏腰包,这些人顶怕的就是坐牢。琴珠给关过一回,一回就够受了。为了把她保出来,她爹没少花钱。

唐家回到南温泉,已经是一贫如洗。四爷擦了把脸,换了件衣服,就去找宝庆。他烟抽多了,满脸晦气,瘦得象个鬼。不论怎么说,他还是比老婆有本事,用不着跟人吵闹,就能把买卖谈成。他出了个主意:夏天,唐家和方家合起来,在镇上茶馆里作艺。

宝庆不答应。他眼下很过得去。他正忙着排练孟良的新词,准备雾季拿进城去唱。唐家,滚他妈的蛋吧,让他们自个儿干去。不过呢,话又说回来,没准什么时候会用着小刘,窝囊废未见得肯长干下去。他没长性,保不住还会生病。说实话,他也有把子年纪了,吃惯了现成饭,乍一干起活来,确实够他受的。再说,宝庆做事喜欢稳稳当当。唐四爷去找宝庆,见他光着脊梁,穿着一条挺肥的裤子,油黑发亮的宽肩膀上,湿漉漉的都是汗。

宝庆说他太忙,没工夫考虑到茶馆里唱书的事,要他等几天再说。唐四爷觉得他架子不小,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随随便便就把他撂在一边。他心里又怨又恨,“哼,咱们走着瞧,看老子不收拾了你。”

他叫四奶奶去找二奶奶。她冲二奶奶大吵大嚷了一阵子。“怎么,你也疯了吗,秀莲和宝庆明明可以挣钱养家,偏偏坐吃山空,你就看着不管?真蠢!”

四奶奶一走,二奶奶就照这话,劈头盖脸数落了宝庆一通。他不理,她又絮叨了一遍。他只顾练他的新词儿,压根儿就不听她的。二奶奶急了,使劲嚷了起来。宝庆放下鼓词,站了起来。他掖了掖裤子,说:“甭说了,好不好?也听我说两句。事情是这么着,唐家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不乐意跟他们沾边。他们抽大烟,我们不抽,这总比他们强点。你也该知足了,你没给我生过儿子。为这,我跟你打过架吗?想娶过小吗?没有,是不是?你爱喝一盅,我不喝。这么着,咱们各干各的。我得练我的鼓词,我想为国家出把力气,我得保养我的嗓子。我要的就是这么些,能算多吗?到了冬天,我天天都得扯着嗓子去唱。我挣的钱,够你舒舒服服过日子的,所以,你就别管我的事,让唐家滚他们的吧。”

宝庆难得说这么多话。二奶奶倒在椅子上,楞着,说不出话来。这么些年了,除了刚结婚那一程子,宝庆从来没跟她讲过这么多心里话。这一回,他特意找了个她清醒的时候来跟她说,这就是说,是跟她讲理来了。他说得很对;正因为说对了,听着就更扎心。不过,她现在没有醉,所以没法找碴儿跟他吵。

末了,她说:“你说我没给你生儿子,这不假。不过,我打算抱个男孩子,这就去抱。咱们很快就能有儿子了。”

宝庆没言语。趁她瞅眼不见,冲她吐了吐舌头。老东西还想抱儿子呢,连她自个儿都照顾不了。

秀莲没事干,常去找琴珠。她总得有人说说话儿。大凤从来不多言不多语的,不过秀莲还可以叽叽呱呱跟她乱说一气。大凤走了,她得找个伴,而琴珠是唯一能作伴的姑娘。

再说,她找琴珠,还另有想法。这位唱大鼓的姑娘对男女之间的事儿非常在行,秀莲常问她有关这方面的事。琴珠有时跟她胡扯一通,有时光笑。你想知道吗?自个儿试试去就知道了。对秀莲这颗幼稚的心说来,琴珠教她的,比起孟老师来,明确多了。

秀莲跟琴珠来往,宝庆很生气。他忙着练他的鼓词,顾不得说她。他让老婆瞅着点秀莲,不过她光知道喝酒。

大凤又回来了。灰溜溜的,两眼无光,脸儿耷拉着,好象老了二十岁。

秀莲急不可待地等着,想单独跟她说两句话。“姐,怎么啦?”她一边问,一边摇着大凤的肩膀。“跟我说说,出了什么事儿?”

大凤掉了泪。秀莲轻轻地摇她,象要把她晃醒似的。“跟我说说,姐,到底怎么回事?”大凤满脸是泪,抽抽咽咽地说了起来:“嫁狗随狗是什么滋味,这下我可尝够了。”她卷起袖子,胳膊上斑斑点点,青一块,紫一块。“他打的。”她硬咽着,说不出话来,双手捂住了脸。

“凭什么打你?”秀莲硬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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