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策马,绕过一大片生机蓬勃的葡萄枝架,出现在庄园正门前一条开阔的林荫大道上,这条在过去的时代中曾见证过无数次骑士出征的道路,早已被夏末的落叶铺满,枯黄的梧桐叶漫过那些用来铺设路面的白色长石,在熹微的火光下闪闪发亮。歌丝塔芙家族的骑士们肃立于街道两侧,向正疾驰而来的少女骑士行以注目的礼节,无人开口说话,甚至连一丝声响都没有,一股肃穆沉静的氛围无声地弥漫开来。
随着布兰迪的步子踩在落叶毯上咔嗒作响,少女骑士的身影也逐渐从黑暗中驰出,变得清晰起来。她穿着一身圣白铠甲,外面披着一层雪白战袍,战袍上绘着歌丝塔芙家族白棘花的纹章,一只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杆银色的骑士长枪,枪刃微微向地面倾斜,并非传统的梭状或圆锥造型,而是犹如白棘花的花枝般扭曲分岔,直至末端处才收束为一体,凝成枪尖,其精细、复杂与美丽之处,甚至让人怀疑它仍是活着的,在这盛夏季节随时都可能从枪刃上开出花来。然而当风掠过,吹起街道上几片落叶,轻飘飘地划过那美丽的枪刃,立刻就被一分为二时,你便会意识到在那美丽之下深藏的危险。
布兰迪的装束与主人相差无几,同样一身圣白,披着战袍,从脖颈到身体再到马腿,都被厚重的锁子甲保护着,这身沉重的装备落在她身上,却轻似无物,没有对她的行动造成任何影响。她的步子依旧轻灵迅速,眨眼间的功夫便可冲出百米距离,然而步调却充满节奏,毫不急促,犹如在战场上优雅漫步,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
银枪白马的骑士从暗夜中疾驰而出,踏着满地的落叶一掠而过,这幕景象让人不禁怀疑是保罗·马尔蒂尼在那幅传世名画中描绘的白骑士从画卷上走了下来,在众人面前完成了从幻想到真实的转变。骑士们望着这一幕纷纷屏住呼吸,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他们认得那身铠甲,准确地说,所有追随歌丝塔芙家族的人都不会忘记,因为早在古老的年代,它最初的主人便是在它的帮助下,为这片大地上的生灵赋予了一种深刻的规则与鲜明的活力,以确保它在任何时代都能成为人们所需要的“希望之地”,那位伟大的骑士名为文斯·琴·歌丝塔芙,一位真正的开拓者。
这身名为“冰之心”的铠甲拥有令人难以想象的防护力,它的做工精细而复杂,充满艺术气息的盔面装饰与战裙甲叶更是早在人类的审美概念诞生之前便已存在,显而易见,它并非人类工艺所铸造,而是出自异类之手。
当文斯男爵代表人类,在格兰吉尼亚大地与群山之巅的神马的共同见证下,与异类们缔结盟誓之后,为了见证这段友谊,来自山中的锻炉矮人与来自林中的银精灵——前者是锻造与冶炼技术的开创者,也是世界上最擅长锻造的种族,后者则代表着技术与艺术的双重巅峰,人类工匠后来常常挂在嘴边的“技艺”二字,最初便是由银精灵发扬光大的——这两个种族联合起来,以五种珍稀的金属、十五种名贵的宝石以及水银、白棘花和雪山上的不融冰为材料,为伟大的开拓者锻造了这身铠甲,之后又邀请到风妖精、旅人妖精、水妖、小妖精和花精这五个象征着美好与善良的妖精族群,为铠甲献上了永恒的祝福,使它从此不受污垢、不侵尘埃、不可击破、并且不会随时间而销磨。
从那天起,冰之心铠甲便成为了歌丝塔芙家族的传承宝物,也是古老盟誓的见证之物,它不具备任何魔力气息,也没有任何独特的能力,因此不可被称为圣遗物,然而却比任何圣遗物更有资格担当起这个名号。
同样,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取得冰之心的认可,至少,当初参与铸造过程的某位银精灵长者曾经对文斯男爵说过:“唯有拥有高洁无垢之勇气的人,才能成为它的主人。”
是的,并不是什么骑士的精神,更不是与异类的友谊,而是一种“高洁无垢的勇气”。然而,究竟什么样的勇气才算得上高洁无垢,漫长的时间内从没有人知晓答案,或许就连铠甲历代的主人都在疑惑。
近七百年间,能够获得冰之心认可的人,唯有那位传奇般的白骑士。
而希诺是第二个。
神物不朽,终有一天会再次出现于人们的视野中,而见证着传说的降临,则令骑士们感到心潮澎湃,连灵魂亦颤栗不已。
“大小姐——”
当少女骑士的身影从树影下一掠而过,只在马蹄后荡开一簇枯叶的碎片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微弱而坚定的声音:“请一定要回来啊。”
不是一定要胜利,而是一定要回来。
在这一瞬间时间仿佛慢了下来,被风吹动的树枝、划过枪刃被一分为二的落叶、还有布兰迪已经抬起却没来得及落下的前蹄……一幕幕景象在少女眼中仿佛变成了慢镜头,像故事书上的彩色连环画一样,可以一页一页地慢慢翻阅,清楚地审视每一根树枝摆动的幅度、每一枚落叶上叶脉游走蔓延的痕迹、乃至每一次马蹄落下时声音要经过多少次心跳才能传到耳中。
在这个缓慢到近乎停滞下来的世界中,骑在马背上的少女骑士扭头看了一眼,目光在凝固的人群中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刚才那个声音的源头,它似乎是一个人说的,又似乎是所有人说的,有时熟悉,有时陌生。于是少女恍然间意识到,自己又在经历那种情况了,每到生命中的重要时刻,总会有一个声音忽然出现,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这个世界上,总有许多事情无法用常理解释。
时间重新恢复了流淌,雪白的战马疾驰而过,在人群的最前方,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希诺看到了老管家韦伯的身影,他扶着轮椅,安静地立在树荫的边缘,而那位老人则坐在轮椅上,用自始至终平静深邃的目光看着自己,在那双不再明亮的暗红色眼眸中,沉淀着一种古老的智慧。
马蹄声踏过的那一瞬间,少女骑士微微开口,让声音轻飘飘地撕碎在风中:“那么——”
“我走了,祖父大人。”
平静的语调仿佛只是在述说一场短期离家的旅途,很快就会归来,轮椅上的老人亦沉着地点了点头,目光陡然间变得锐利起来:“去吧!”
“歌丝塔芙家的骑士!”
你当用你手中之枪,像先祖一样光荣地战斗,直至为所有信任着你的人们取回胜利。
希诺收回目光,重新直视着正前方,她紧绷着的一张小脸上浅樱桃色泽的唇瓣缓缓抿紧了,气势在刹那之间变得肃然而锋利。布兰迪纵身一跃,冲出了庄园的大门,黑暗中一道闪亮的银色直直地朝着前方刺去,很快就消失在天与大地的交界处。骑士们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仍停留在原地怔怔望着,却只看到那条雪白的马尾在风中高高地飘扬起来,犹如一面神圣的旗帜。
“大小姐……”有人喃喃道:“真的走了啊。”
一片沉默,无人开口附和。
……
数分钟后,少女骑士策马冲上了一片山丘,在这里勒马停住,马蹄下萧瑟的野草正在凄冷的夜风中伏低,发出沙沙的声响,原野间一派肃杀和凋零的景象,天压得更低了,似乎抬起手就可以触碰到那些铅块似的乌云。在这个灰与黑交织的世界中,一身圣白的少女骑士成为了唯一拥有色彩的景物,她低声对自己心爱的战马说道:“看见了吗,布兰迪,那就是我们即将面对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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