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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第1页)

维尼奇乌斯也对他刚刚见证到的一切感到困惑。看到基隆离开,维尼奇乌斯的错愕不比他少,他惊讶于自己的攻击得到了关心和善意的回报,而非瞬时而至的因果报应,他把一部分原因归总到基督徒们有关爱和慈悲的奇怪信仰上,大部分原因归总到吕基娅身上,而他自己的权势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但是,他们对基隆的处理颠覆了一切他所听说过的人类本性,颠覆了一切他所听说过的自然法律;在他所知的世界里,饶恕没有一点用处。像基隆一样,他也问自己,为什么他们不把他杀了呢?那个希腊人死了活该。他们永远不会被抓到。乌尔苏斯只需将他摔到坑里,或者把他抛进台伯河里就行了,现如今,当街强取豪夺和伤人性命稀松平常的很,其中一些甚至是尼禄和他的朝臣们在晚上干的,每天早上,台伯河上都会浮着很多尸体,根本没有人在意那些尸体是怎么到了河里的。以维尼奇乌斯之见,那些基督徒们应该杀了基隆,他不以为有任何可以让那个希腊人活下去的理由。诚然,罗马世界不是完全不讲慈悲之心的,雅典人曾为慈悲之神建了一座神庙,并且很多年都禁止角斗士们进入雅典,有时也会出现战俘在罗马得到了仁慈的对待的情形。卡里克拉图斯,这位在克劳狄乌斯时期被俘的不列颠国王是带着镣烤来到罗马的,而他现在则凭借一笔可观的津贴自由自在地住在这里。但是,在贯穿这个时代的文明里,个人的报仇雪恨不仅是公正的,并且,在罗马帝国,它也是法律认可和社会接受的,在维尼奇乌斯以及所有人看来,这么做无可厚非。放弃这项权利与这个小伙子所认同的一切背道而驰。

是的,在奥斯特里亚努姆,他确实听到了人们应该去爱他们的敌人,但他把这当成了一个古怪的,遥不可及的,在真实生活中不起实际作用的哲学命题。他以为基隆之所以还留着一条命是因为杀他的时机也许不合适,现在可能是基督徒们的特殊时期——诸如斋戒仪式或者节庆禁忌,或者月盈月缺周期中的一个不合宜的阶段,他们在这个时候不管杀谁都是不合适的。他曾听说过,在一些禁忌的月份里,所有国家间连打仗都不允许。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把那个希腊人扭送官府处置呢?为什么那位使徒说,即使一个人犯了七次罪,在那七次里,每一次都必须对他予以宽恕?还有,为什么格劳库斯对那个希腊人说“愿神饶恕你,就像我饶恕你一样?”

这在罗马人的理解能力之外。啊,那个希腊人在格劳库斯身上施加的伤害、痛苦和磨难简直无以复加,可格劳库斯竟然原谅了他。维尼奇乌斯思索,若是有谁,举例来说吧,促进了吕基娅的死亡,他会对那个人怎么办;他会被炽烈的怒火烧得失去理智。在这个年轻军团司令官的想象中,还没有能够让他不兴起报复欲望的磨难。

而格劳库斯竟然饶恕了!

而且乌尔苏斯也饶恕了那个希腊人,尽管全城内外的人他想杀了谁就能杀了谁,并且能做得滴水不漏;这样的一个大力士只需要去尼米亚,那个赫拉克勒斯掐死尼米亚雄狮的吓人老巢,将尼米亚赛会上的擂主杀掉并取而代之,成为那里的霸主或者冠军即可。这个位子就是这么来的,没有人能够也没人会碰尼米亚冠军一根指头,直到他被他的替代者打死。又有哪一个活着的冠军能把他——这个将克罗顿打趴下的人——击败呢?即使有,维尼奇乌斯也从未曾听说过。

对于所有的这些问题,维尼奇乌斯只有一个答案:这些人不杀人,因为他们的善良无边无际,这种善良新奇得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在这个世界中。他们对其他人献出了那么多的爱,以至于他们忘记了自己的需求,他们把自己的幸福置于他人的幸福之后,对于他们自己经历过的最糟糕的灾祸、悲剧和不幸视而不见,他们活着是为了全人类,而非仅仅是为自己。可是为什么呢?是为了得到什么吗?他们做这一切的回报对维尼奇乌斯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他已经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听过关于这玩意儿的布道。它是一种神的启示之类的东西,作为一次神奇的经历,它令他目瞪口呆,恍恍惚惚。在哲学层面上,他可以对他们的信仰某些方面予以认同,可是在这片凡尘之上,这些活在俗世的残酷现实里的怪异人类却是自讨苦吃,在为了他人而剥夺了自己所有的享受和快乐。他们注定了吃苦、受罪和失败。

除了愕然,对于这些基督徒们,他还有强烈的怜惜和满腹的蔑视。他认为他们是一群绵羊,早晚必定会被拆吞入腹,他所有的最基础的本能,所有使他成为罗马人的天性都在抵制着,抵制他对那些将自己送入狼口的人们生出敬意。

基隆离开之后,有一件事深深地打动了他。他们每个人的内心都升腾起了无限的欢乐,他们愁容满面的脸庞也变得容光焕发。

使徒将一只手臂放到格劳库斯的肩上,说道:“基督在你的内心取得了胜利。”

而格劳库斯也将满怀着无限信任、幸福、感激和快乐的双眼抬起,就好似他被授予了超越认同之外的无限福祉。

维尼奇乌斯只看到报仇雪恨里的欢乐,也只了解报仇雪恨里的这种欢乐,他瞪向格劳库斯,就好像格劳库斯发了疯般。但是当他看到吕基娅——虽然身为蛮族人,但却是国王之女的吕基娅——奔向这个看似奴隶的男人,并将自己的唇虔诚地吻向他的手背时,他勃然大怒。这个世界正反颠倒了,他想。他感觉所有的自然法则都破灭了,宇宙间的所有秩序都乱了套。

接着,乌尔苏斯回来了,他说了他是如何将基隆带到了大街上,又是如何宽恕了基隆,如何请求基隆原谅他掐痛基隆的肋骨的。随后使徒也祝福了他,而克里斯普斯则宣布这一天是胜利的一天。听到他所见证的一切被欢呼为一场胜利,维尼奇乌斯失去了思考的线索,变得神游天外了。

稍后,吕基娅递凉水给他喝的时候,他留住了她,问道:“你也饶恕我了吗?”

“我们是基督徒。”她回答道。“我们是不能发怒的。”

“吕基娅,”他这时对她说:“你们的这尊神不管是谁,我都要为他祭献一百头公牛,就因为他是你的神。”

“如果你能发自内心地爱戴他,”她说,“他会更加高兴。”

“就因为他是你的神。”维尼奇乌斯又说了一遍,不过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再次觉得没了精神,合上了眼睛。

吕基娅走开了,但她又很快回头,俯下身看他是不是在睡觉。维尼奇乌斯感觉到了她的靠近,抬眼看向她,并对她笑了笑,她用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眼睑,仿佛在催他入睡。在病痛感之外,一种深切的温柔和甜蜜落在他的心上,他感觉暖暖的,像片树叶似的飘飘荡荡。黑夜已经降临,高烧烧得他干渴燥热,不过他却保持着清醒,吕基娅移动到哪里,他的目光就追随她到哪里。

他确实一度陷入到了一种似梦非梦,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状态里,在这种状态里,周围的一切他都看得见听得到,可是这种状态又和记忆里的背景和想象发生了冲撞,在这样的冲撞里,现实与高烧发热和昏乱谵妄相碰,碰出了一座陈旧废弃了的墓地,一座高塔一般,由吕基娅担任女祭司的庙宇。他看到吕基娅在塔顶上若隐若现的身影,看到她双手握着一根长笛,像月亮女神的女祭司一样,对着路娜唱着夜曲,一如他在东方了解到的那样情形。他看到自己在向塔顶攀爬,要去抓她,他在一条通向她的窄梯上爬,用尽了最后一滴力气,而基隆则鬼鬼祟祟地跟在他的后面。那个希腊人在他的脚下喘着粗气。“不要这么做,大人,她是一个女祭司,他(1)会为她复仇的。”

维尼奇乌斯不知道这个“他”是何许人,但是他却知道,他正在进行的行为是亵渎神明的。恐惧的感觉寒彻入骨,就好像他对吕基娅的爱欲是对她的猥亵。在他终于靠近环塔顶一圈的栏杆边的她时,一个胡须花白的使徒突然从她身边冒了出来。“别妄想碰她一根汗毛。”他厉声说道,“因为她是我的。”

从一条月光铺陈的路上,他们走向天空,任由他屈膝跪在地上,跟在他们的后面,乞求他们带上他一起走。

这时,他醒了过来,神智清晰,并且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夜晚的户外冷冰冰的,屋子里面冰凉,外凸的石头壁炉里只烧着寥寥几块煤块,但却燃着欢快的火光。火光映在绕着壁炉围成一圈的那群基督徒身上,格劳库斯,克里斯普斯和玛丽娅正对着炉火坐着。乌尔苏斯蹲坐在人群的一边。玛丽娅的儿子纳扎里乌斯则坐在另一边。那个男孩儿长着一张可爱的脸蛋儿,长长的黑发垂到了肩上。

年事已高的老使徒正在低声说着什么,吕基娅则仰头看着他,听他说话。维尼奇乌斯带着迷信的敬畏注视着他,心中的寒意不比刚才幻觉中断时的惧怕少一分。他的脑中闪现出了这样的想法,即他刚才的幻象揭露出了事实,这位来自远方国度的年迈造访者要把吕基娅带得离他远远的,他要把她带到不可知的地方,让他无处找寻。他确定这位老者在谈论他,也是谋划着要在他和吕基娅之间竖起新的屏障,此时此刻,他想象不出有谁能谈论别的内容,所以,他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开始倾听。

然而,他失望了,使徒又一次谈到了基督。“这些人靠那个名字生活。”维尼奇乌斯料定。他对这样的狂热迷惑不解。老者在述说神庙守卫在橄榄园内抓捕基督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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