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进行得不像有人想象的那么顺利,也不像有人预计的那么糟。由于华东西南部战场上敌军的失利,山区和平原一带压上的重兵不得不向南收缩,这样整个地区只得让金志独撑了。殷弓的队伍很快与在山区活动的另一兄弟部队携手,连连取胜,仅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重返黑马镇。这是平原战局一个了不起的转折。
金志的队伍差不多一直缩在城区;那支混合旅也仅仅是勉强控制着通往海港的几条交通要道、除黑马镇之外的一两个重镇。人们明白,只要西部和南部的战局不向有利于敌军的方面转化,那么山区和平原的形势只会越来越好。
曲府开始洋溢着欢愉的气氛。白玉兰的叶子油亮油亮,草坪在雨后泛出新绿,无数的鸟雀飞进来,不停欢唱。身穿工作服的曲綪和小慧子又到花圃中去了,淑嫂帮闵葵搬弄需要晒洗的被服。太阳的光辉透过明朗的天空悉数洒进院里,这儿有了突然光临的春天。空气中弥漫着田野的香气,这又提醒他们正处于秋季。是的,这是青纱帐茂长的时刻,是殷司令他们的季节。他们是民众的指望,有了他们,就不会有黑马镇那样的劫难!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想起那场铺地而来的血流,人人心上都会颤抖。“他们该回来了,孩子们不知怎样了……”闵葵和淑嫂盼着宁珂能回来一次。她们扳着手指计算。两个多月了,这期间只有飞脚来过,而且也来去匆匆。他是为药品之类的事进城的,在曲府过夜。曲予当时满怀信心问他小城解放的日子,对方回答说:“快了。”曲予兴奋得彻夜不眠,好像小城易手的时间表真的操在飞脚一人手上。那天早晨他迷糊了一刻,刚走出屋子,就看到淑嫂端着一碟粽子。她在门廊前站住,等他过来。早晨的朝晖映着她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那一溜黑长的睫毛。淑嫂说:闵葵正给飞脚准备早餐,她怕先生谈话晚了,起不来。
“你知道吗?快了!”
淑嫂的大眼亮晶晶闪烁,抿抿嘴角。她真想叫一声“先生”,告诉他,你的心思全在一处了,你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和家里人说说话了……粽子冒着热气,他们在桌前坐下。曲予像个战略家一样分析战局,最后说:“我料定也是快了。港城很快成了孤岛。”
“可是!先生……”
“你说。”
“越是这样越要小心呢,金志的人什么事都会做得出。前几天码头上逮了一些人,有人给暗杀了……”
曲予沉下脸:“我知道。”
“先生自己也要小心啊!”
“他们对我可不敢!”
“先生千万小心……”
曲予抚摸她长长的、乌黑漆亮的头发。淑嫂一动不动,凝住了一样。这样有一刻,突然她哽咽起来,伏在他的身上。多么漫长的时光,犹如一个长夜无边无际,她和他只是遥望着那点点星辰。当朝晖四浸的时刻,他们才会相聚。这夜晚长得无边无际……在粽子的香气弥漫中,他们久久依偎。淑嫂的泪水打湿了他的颈部、脸、那好久没有修过的唇须。他抚着她的身体,像是要最后一次记住什么。她简直被这种抚弄给惊住了。“先生!”他不回应,闭着眼睛,像是沉入深长而久远的回忆。“先生……”他仍然闭着眼睛。这样许久,他才停止。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多么美丽、开阔的额头。
“我得走了……”他站起来。
“先生还没有吃饭呢。”
“我得去送飞脚。”
曲予跨出这间厢房时,淑嫂的心都要碎了,仿佛这个男人再也不会归来似的。
曲予到了餐厅,只有闵葵坐在那儿。“飞脚已经离开了——他说不打扰先生了,就赶紧离去。”“可我有要紧事情要他向殷弓说呢——我要见一下殷司令。”“你们不是说了一夜吗?”“没有,他很倦,很早就睡了。我倒一夜没睡……”闵葵看着男人,发觉他的头发有一多半白了,眼角那儿皱纹纵横。一个人怎么这么快就衰老了?还有那背,弓得多厉害。可是她也同时发现,这是她这些年来所看到的最兴奋最欢愉的一个男人了,虽然那明亮的眼神里泛着稍稍的焦躁。
“那我得去一趟黑马镇了。”
曲予一下下搓着手,两脚不停抬动。他转脸四下看看。“綪子呢?还有小慧子他们?”他突然那么急着见到这两个孩子,竟呼喊起来。
闵葵问他什么时候去,究竟有什么重要事情。他说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想马上看到那支队伍,有可能的话就尽快返回……闵葵呆望着男人。面前这个人忙了一生,几乎每一刻光阴都不舍得空耗,这会儿却想无事漫游般的到那个危机四伏的原野上去。她摇摇头,说先好好歇息几天吧,等宁珂回来,由他伴你一起去吧。
曲予勉强同意了。可是他无心再做任何事情。往常那个医院就像强磁般吸引着他,他把大部分时间打发在那里;再就是到书房里去坐上小半天。这会儿都不能了。他不得不到院子里散步,惊愕地看着那些悬挂在树杈上、廊柱上的鸟笼:曲府竟然热衷于这一类毛虫!他看着那只杜鹃、那只百灵,实在觉不出它们有什么好。
小慧子托盘里盛着剪下的花枝走来。这姑娘有些胖,再不像过去那么灵捷。她有二十五六岁了吧?曲予突然记起她该有一个去处了,这是非常火急的事情——他在内心使用了“火急”两个字,连自己都觉得有点怪。前些日子淑嫂暗示飞脚曾经与小慧子有点什么,问了闵葵,她只说小慧子伏在她肩上哭过………曲府里让他操心的事可太多了,她没有多说。只是后来他才知道,飞脚做得太过了,又不想娶她。小慧子要死要活,是闵葵和淑嫂费了好大心思才把这孩子劝住。曲予愤懑懊丧,真恨不得把飞脚逐出曲府才好。但他想到了那支队伍,还有宁珂,最后总算忍下……小慧子走到跟前微微低头,这使他看到了她头顶分出的一道清晰的中缝。“先生……”“孩子!”
曲予发出这声呼唤时,心里一阵热烫。他看着小慧子走开,自责陡然涌起。他发现自己并未像关心曲綪那样关心这个孤女。还有清滆,那个忠诚的人眼下怎样了?自己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与他一见呢?如果还来得及,他准备从黑马镇归来时专程去一趟荒原,去看看那人亲自垦出的一片田园、垒起的茅屋。待做的事情太多了!一切都被可恶的战争给耽搁了!
这一夜闵葵让曲予好好休息。可是深夜了,他还是兴奋得很,在她耳旁诉说不停:关于童年的故事,他与她的第一次相识、热恋,以及海北城市中度过的艰辛而甜蜜的生活……这些情景在她面前一一闪过,真的如同发生在昨日。“你啊,你的心还是那么年轻。”闵葵激动得泪花闪闪。
他们谈到了小慧子的婚事、淑嫂和清滆,谈到了将来复兴这座城市的医疗事业及其他——我们就要胜利了啊!天不知不觉亮了,曲予两夜未眠竟然毫无倦怠。他的两眼仍那么明亮!起床后的第一个念头又是去黑马镇。
“你怎么去呢?乘车吗?”闵葵知道他外出常常坐医院里那辆模样怪异的汽车——有一次她就陪丈夫坐在上面,迎接过一个长了一张阔脸的著名将领。
曲予摆了摆手:“不,我要骑马。”
那是一匹最好的纯种红马,就像宁珂所说的,如同他那位浪漫的父亲骑走的那匹一模一样。这马跑起来多么快,上次黑马镇大劫的前夜,宁珂就骑过它。从那时到现在,曲府一直精心饲喂着它。
太阳升起时,曲予上路了。当时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橘红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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