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有零星的战斗打响。虽然规模不大,却惊动了诸多方面。参与战斗的另一方有“八司令”中的一部分,也有金志的队伍。省城来了谈判要人,黑马镇派出的代表是殷弓和宁珂,而后又有许予明。第三方是外国人:美国的一位高个子。曲予先生也应邀参加了调停谈判,他与金志针锋相对。金志总是满脸赔笑,但目光一转到许予明身上就变得锋锐起来。
宁珂与许予明的相会是最愉快的事情。他们都扳指计算着分手的时间,一阵唏嘘。宁珂从谈话中得知,他与宁缬姑姑仍然打得火热。“你不知我多么喜欢她啊!”他长叹一声。宁珂沉默了。他在这奇特的关系面前失却了评说的语言,只是嗫嚅着:“你们……准备结婚吗?”许予明做了个鬼脸:“谁知道呢,战争快到了关键时刻……”
宁珂对这个战友充满了钦敬,还有痛苦。他为对方的一切奇迹所感动,但不包括那些荒唐浪漫的故事。有一段他想对组织谈出关于这个人生活方面的一些看法,可后来又发现,组织上对这个人几乎了如指掌。好像只是碍于什么,才不得不暂时将这些搁到一边。但问题总要以某种方式加以解决,这是肯定的。宁珂在谈话中不能不想到东部城市中那个长了鹰眼的女子。他实在忍不住,因为那个痛苦惆怅的背影就在眼前跳动:“老许,再也不能这样了。你会伤害她们——而她们是绝不能被伤害的!那个鹰眼女医生……”
“我从没伤害她!我对她的思念越来越强烈——你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情,哎……”
谈判期间,零零星星的战斗仍未终止,不过是谈谈停停。小城出版的一份报纸原属中立,尽可能不偏不倚,主旨总是希望结束战争,各方携手共图伟业之类。这期间只有一篇文章格外引人注目,作者正是曲予先生。他直言不讳指责某些人居心叵测,恃武妄行,荒谬到了兵匪勾结。他大声呼唤民众,言辞空前激烈。
人们都明白,除非是曲予这样的人物,其他人若写出这样的文字,报馆不可能刊登。这些言辞与黑马镇出版的油印小报如出一辙。尽管如此,小城的报纸仍然得以生存,只是被当局训斥再三;半月之后,因为形势愈加紧张,报馆终于受到了严厉制裁,勒令休刊——当它重新与市民见面时,已是不折不扣的官方报纸了,版面上充斥了同一类言论,无非是对黑马镇一方的谩骂。
曲予受到的刁难越来越多,无论是医院还是曲府,常常有人寻衅滋事。金志指示警察干预,实际上那些手持木棒的家伙不过按时从门前溜一趟,对一切不管不问。与此同时,对医院病房的突击搜查倒越来越频仍,借口是战时状态,防区内所有客店、货栈和公益场所,都必须接受保安联防的检查。那些戴着臂章的人半夜吆吆喝喝,对医护和病人推推搡搡,毫无道理可讲。
曲予渐渐由愤怒转为轻蔑。他终于明白这是一种最后的疯癫。他记起殷弓以前说过的一句略显生硬的话:“中间道路是没有的!”“是的,没有!”这就是曲予现在的回答。
宁珂越来越多的时间在外面,已很难频频返回曲府了。只有飞脚往来如初,这是曲府一直感到费解的。曲予有时甚至想,世上原本就有那么一些特殊人物,他们有着特异的能力,似乎能够毫不费力地超乎一切之上飞翔……这些日子里,他相信自己与飞脚的关系更为密切了,并将其视为另一支力量的代表和化身。
曲綪对丈夫充满忧虑。但她总是回味丈夫在温煦的长夜里所描述的未来。她从未怀疑,胜利之后的平原将会鲜花丛生。等待吧,我在等待啊!这之前她曾要求到黑马镇,与宁珂一起,由于母亲和淑嫂的坚决阻止才未成行。午夜里,她无法忍受剧烈的思念,就一个人在玉兰树下踯躅,或去找母亲和淑嫂。
她久久地伏在她们的肩头。
淑嫂年纪比母亲小一点,眼角开始生出皱纹,可整个人还是那么清爽秀丽,身形一点也不臃肿。她身上总是散发着浓烈的花草香气。綪子把她视为妈妈一样的人,可以随时撒娇、抱怨、倾吐隐秘。她发现妈妈对淑嫂那么好,她为此而感动。有时她叫淑嫂为“姨”,有时直呼她“淑嫂妈”。淑嫂喜欢这奇特的称呼,但还是说:“这是世上最古怪的叫法了。”綪子伏在她耳朵上说:“淑嫂妈!我们一辈子在一起……”
淑嫂抚摸着曲綪那一头浓发,流下了泪水。
“孩子,曲府经历了那么多,不过真正的大动荡才刚刚开始,也许有好一阵艰难呢。挺住吧,好好爱护爸妈,他们真难。有难过的事只跟我说,别让他们再烦了,啊?”
綪子点着头。
分手时淑嫂又想起什么,叮嘱一句:“不要单独和男人说话,我是说那个刘交通员……”
深夜了,曲予还没有回来。淑嫂和闵葵到医院去找,也没有他的身影。她们回到家等待,牵挂得不得入睡。这天正好停电,她们就在厅堂里燃了蜡烛。
午夜两点左右,大门响了,曲先生回来了。他的模样让全家人吃惊:头发有些乱,面色灰暗,双眼布满了血丝,嗓子也有些哑。他把围巾轻轻放下,低着声音说:
“战争开始了。”
全家人呆望着,一声不吭。
原来持续半年多的谈判终于破裂,敌人已经沿着铁路线和公路推进,如今已是重兵压境。境外战斗已经开始,华东、华中都有激烈战事。
曲予说,他今天想正式辞掉小城参议一职,请教一下那边的人,回话是“何必如此”。他极为焦愤,不知做点什么才好。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闪跳的烛光下,一家人围坐一起,心收得紧紧的。闵葵去为先生准备晚饭,当她端来热气腾腾的汤钵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枪声。曲予无心吃饭,站在窗前遥望那个方向。他自语:“是黑马镇吗?”
第二天,防区司令部正式接管了曲予的医院,每天都有士兵把守大门,并监督了门诊和病房。这一点与最紧张的年头一模一样。医院里的人都预计,不久即将有伤号从前线抬下来。这所全城惟一能做较复杂外伤手术的医院,对于这场战争是太重要了。挽救生命是医生的天职;令曲予和朋友们深为不安的,是不能为另一支队伍提供这样的帮助。他们需要手术器械和医药,而这些极为宝贵的东西在今天已不可能运抵了。
许予明和飞脚仍能设法进城。许予明总是化装,而飞脚连那个也不屑于做。有一次曲予打听李胡子,飞脚脸色阴沉,骂了一句:“土匪坯子!”
曲予再问,对方不答了。
后来许予明私下里告诉:李胡子与殷司令成为拜把子兄弟之后,一度甚为诚笃,对殷弓言听计从,而且召集过去的一些老友做了一些大事,有力地回击了敌人。有些斗争极其复杂,如果不是李胡子参与,要得手是不可能的。但久而久之,他与殷司令的合作就不那么如意了,比如他不愿出面组织一支队伍——而这对他来讲是极为方便的,因为那些散在山区和平原的好汉们没有一个不听他的。他还坚决反对殷弓对麻脸三婶的一个“策略”……许予明说:“反正李胡子很倔犟,改造的路很长……”
许予明和飞脚来到曲府,闵葵与淑婶就要准备下好一点的饭菜。而平时一家人的生活极为简单。先生对日常的餐桌有严格规定:如果荤类中有鸡,就不能有鱼鸭之类,反之也是一样。而现在为了这两个人,算是破了大例。
曲綪大多数时间跟父亲到医院去,偶尔关在书房中。有一次她读累了揉眼睛,一抬头见飞脚正在窗外往里窥望……她立刻走到窗前,刷一下拉上了布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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