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予对闵葵说:“我们飞出来了。可是我心里不会饶恕,不会……”
闵葵依偎在男人身上——她显得那么小,像一只刚长成不久的布谷鸟。这一路上她都依偎着,已经把惊骇的双眼闭上了。当它重新睁开时却溢满了惊喜和欢乐,早晨的阳光透过舷窗,勾勒出她小巧而清晰的轮廓。她头上因为负伤而剪去的巴掌大的一片毛发还没有长起,她就用一块花头巾包了。曲予偏要给她揪下来,眼神奇怪地看着那结好的疤痕。他可能惊异于她旺盛的生命力吧。“绝不能饶恕。”他说。
“可她是你的妈妈啊!”
“她是。可她想一槌把你打死,这是真的。”
闵葵不停地吻他,这样吻了一路。早晨,她在阳光下好好看了看他的脸,觉得真是无可比拟的英俊。她的手动了动他的鼻子,他睁开了眼:“我在想她那一刻的心情。她为什么会这么狠呢?”
“不知道。也许她嫌我丑——嫌我……她的手还是轻了点儿,留给了我一条命。我听说有的大院里丫环勾引上少爷,又不能割舍,主人就捏点药面把丫环毒死了。她老家来寻人,就说背着包袱回家了……”
曲予咬着牙关。他不吭一声。
“少爷!”她突然叫道。
他责备的目光盯了她一下。她掩上了嘴。
临上岸时,船长用猥亵的目光看了看他们,但仍然非常殷勤。“什么时候家还呢?”
曲予转脸看着闵葵。闵葵含着泪花摇摇头。
海北有曲府的产业,不大,但已足够安顿他们的了。他们知道这样不久曲府就会知道下落,但即便是绳索也捆不走他们了。曲予将多年的积蓄随身携来,正寻机会重新开辟自己的事业。现在他已经是有家口的人了。他开始试着做木材生意,后来又投资药材买卖,结果总算赚了一笔。
大约一年以后海那边传过话来,说如果他们能返回,过去的一切都不追究了。老爷和老太太日夜想念他们,老爷疾病加重,连一直是健康的老太太也病了好几场。他们无动于衷。
曲予有一天很激动,对闵葵说:“我过去的同学和朋友要来看看你了。”闵葵慌得不知怎样才好。她试了好几遍衣服,最后选中了一身火红色的旗袍。
来了两个,都是久别重逢的同学,其中一个在曲予初来海北的那次旅行中给他带过路。他们看了闵葵一会儿,说她像丛林中的火焰。“火焰将把整个腐朽的世界烧掉,让它长出全新的春芽!”一个瘦瘦的、唇上有小胡子的同学说。
闵葵笑着。她在男人耳旁说:“他们净说一些怪话儿。”男人小声告诉她:“不是怪话儿,而是书上的话,他们正看一些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书。”
气氛热烈得很。最后朋友的神色才沉重起来。有一阵他两人都在桌旁踱步。还是那个瘦瘦的唇上有小胡子的同学问:“难道就这样生活下去吗?”
曲予不能够回答。他的眉头紧蹙。
“我们其中的两位同志牺牲了……他们都不足三十岁。有一个你还见过。”
“谁?”
“……”
曲予回忆着那次长旅、那一次聚会。他觉得一颗心都被揪去了。“我能做什么?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他两手有些颤抖。
“你代表我们回到平原去吧。我们需要曲府,同志们需要。”
“可是我不需要!闵葵不需要!”曲予很固执。他眼中闪烁着愤愤的光。他觉得他的朋友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
这场聚会不欢而散了。后来又有类似的聚会,都不太愉快。他与他们的分歧是: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的方式去帮助民众——只要是真正的帮助。他隐含的意思是,眼下有人正试图强加给别人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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