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博尧同马瑞退了出来,马瑞除了叹息还是叹息。只有他知道傅仰琛不过在同自己较一口气,可他同谁说去?总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自古情关难过。
傅博尧见他不住地叹息,只当是为父亲的伤势担忧,反而转来劝他。马瑞只能默然点头不语。势局初定,傅仰琛的伤势还是秘而不宣,能稳住一刻是一刻。三姨太的生辰便要办得热闹,甚至要比往常更热闹。
生辰宴这日婉初送了贺礼,便陪着女眷听戏,却是心不在焉。左右寻不见傅博尧的影子。先前她已然到后罩楼那边晃了一圈,岗哨依然不松,她只好转回。
坐了几刻,越发的心灰意冷。借口困乏,摇着扇子离开了。
婉初不住在王府,自然也没有常使唤的丫头跟着,她心事重重地穿堂过廊,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边走边摇着扇子,北地入夜清凉,心是越扇越冷。难道这一辈子就这样在这无边的等待里消磨下去吗?
婉初在长廊里走着,冷不防被什么绊了一跤,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这才注意不知道怎么就走到偏僻的侧院这边来。大约是少有人走动,这里连电灯也没拉。
两个人都是吓了一跳,婉初拍着胸口,半晌定了心神,才看到原是傅博尧在那里。
傅博尧看见是婉初,忙起身恭敬地叫了一声“姑姑”。唇口扑出来的气息带着浓浓的酒味,大约自己也觉察了,往后退了两步。
婉初又四下里看了看,他却是独自一人,连侍从官都没有。“怎么躲在这里喝酒?”
傅博尧却是没答话:“姑姑怎么走到这边来了?”
婉初心中一动,装作一副疏懒又无奈的笑:“看到三姨太生辰这样热闹,忍不住想起我母亲来了。”说着竟是在他刚才坐的地方坐下来,仰头问道,“你呢?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也是想起嫡福晋了吗?”
这时候月亮从云层里冒出小半张脸来,小小一块银色正照在她脸上。她眼角微微垂下,别有一种凄然又娇楚的韵致。
婉初很专注地盯着他,却没在他脸上捕捉到什么异样。也不知道是这人太能演戏,还是真的不知道她母亲的事情。
傅博尧避开她的目光,等她坐下后才在同一处长椅的最远处坐下。他手里拿着一件锡金的随身酒壶,略垂了头,有几分发窘。并不好意思同她说,也是想起了母亲。
母亲十几岁嫁给父亲,向来聚少离多。因为是娃娃亲,虽然母亲从不流露出哀怨,但他也看得出来,一生未得过丈夫的宠爱。
母亲虽也出身尊贵,但跟父亲离家的时候却正是傅仰琛最落魄的时候。持家勤俭,生辰也从未操办过,后来也不愿意操办。所以母亲去后,他最不想遇上的就是父亲姨太太们大操大办的生辰,他替母亲不甘。可今天,他是不来也得来。
然而这话从前没对人说起过,往后也不会对人说。婉初却是一句话就戳到了他的痛处。
傅博尧静静抿了一口酒。
婉初撑着双臂,双腿悬空荡了荡,仿佛脚下有一片湖水一样。“你不知道,我这人顶小气。看别人热闹,心里就妒忌。因为我母亲一生寂寞,替她难过。”她这话是真心话。
傅博尧仿佛被她窥透了心事,更是窘迫无言。
婉初笑了笑,撑着胳膊往他身边又坐近了些,从他手里拿过酒瓶。银亮扁平小巧的一只,放在鼻端嗅了嗅,继而笑道:“别告诉我,你喝的是伏特加。”
傅博尧却是笑了:“姑姑好凌厉的鼻子。”
“这个有什么喝头?我房子里藏了一瓶一八三〇年的白兰地,你若想喝酒,姑姑陪你一同喝。”
“姑姑怎么会有这么烈的酒?”他诧异道。
婉初莞尔一笑,半真半假几分嗔怪:“你先前在西北打仗,我在筹款拍卖会上拍回来的。宿舍里不让放酒,差点让舍监太太给查到,所以就拿回来了……姑姑为了你,卖了法国的宅子,可是捐得身无分文了。”
傅博尧本不知道她捐钱的事情,看她笑得纯然,听到她的话比那灌进肚子的酒还烈些,顿时觉得脸烧。他向来桀骜,这时候却有一种使了女人钱的难堪。
那难堪他从未经历过,继而自然是迁怒到别人头上,话里带了愠怒:“下头的人是怎么办事情的!再怎么样,总轮不到让姑姑卖了宅子去填军资……”
婉初又笑笑,安慰他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反正我母亲去了,留着也无用。帮着自己人,姑姑也算责无旁贷。你若真心要谢我,不如陪我好好喝一场,今天怎么说都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这怎么好?”傅博尧自然觉得要好好谢她,可她毕竟是位小姐,同她一起喝酒未免失了体统。傅家的格格们娇纵如简兮,也从没做过半夜纵酒这样出格的事情。
“没什么不好。你可有什么别人找不着咱们的地方?不叫他们知道就好。”她目光灼灼地盯住他,眼底闪着顽劣又憧憬的神光。
傅博尧刚存了一分亏待了她的心,看她笑颜妍妍,那个“不”字总狠不下心说。趁着虚无的酒劲,鬼使神差地就点点头:“去后罩楼吧,那里从不住人,地势又高。我小时候总在那里玩的。”
婉初不过就是想去那里,如今他主动提了,倒省得自己说了。狡黠一笑,把酒壶塞回他手里:“我先回去拿酒,你去角门那里把岗哨都打发干净,咱们偷偷过去!”还没等傅博尧再说什么,她便一路小跑地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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