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刚刚透亮,从新要塞看过去,在北方的荒原上可以看到一小条黑带。一片小小的黑带在移动,这不可能是错觉。第一个看到它的是哨兵安德罗尼科,然后是哨兵彼得里,接着是下士巴塔,后者一开始觉得可笑,后来连马德尔纳中尉也看到了,他今天带队在新要塞站岗。
一条小小的黑带在蠕动,正在穿越荒无人烟的荒原,这好像是不祥之兆,就是到了夜间,不祥的预感也会在城堡内传播。那是在差不多六点钟的时候,哨兵安德罗尼科第一个发出警觉的呼喊。有什么东西正从北面向这边移动,这是在人们的记忆中从未发生过的事。光线较亮之时,在白色沙漠的映衬下,正在移动的那队人显得更加清楚。
几分钟之后,像很久很久以来一直坚持的习惯那样,裁缝普罗斯多奇莫每天早上都要到城堡顶上看一眼(很早以前他是怀着希望来到城堡顶上的,后来就只剩不安,现在仅仅是一种习惯了)。根据习惯,顶上的哨兵们容许他通过,他来到巡逻小道,同值班的下士聊上几句,然后回到下层自己的缝纫房。
这天早上,他又来到这里,向那一小块看得见的三角形沙漠张望,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他觉得这只是梦境。在梦中,总是会有些荒唐事,有些混乱事,永远不可能摆脱那种含混的感觉,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好像到了一个美妙的时刻必将会醒来。在梦中,事情永远不会是清清楚楚的,不会是实实在在的,像那片荒无人烟的荒原那样,那里正有一队神秘的人在向这边靠近。
这是一件很怪的事,很像他年轻时的胡思乱想,普罗斯多奇莫甚至不可能认为那是真的,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觉得上帝饶恕了他。他想,自己是在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表面上与我们的世界完全一样,只是所有的好事都会按照正当的希望得以实现,人们得到满足之后心安理得,不像在这边这样,最好的时日也会被一些事毒害。
普罗斯多奇莫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他一动不动,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走动了,像一个死人那样再也不会动了。可是,就在此时,好像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使他突然醒过来。实际并非什么神秘东西,而是一个中士,这个中士很尊敬地捅了捅他的手臂:“上士,”中士对他说,“出什么事了?您不舒服?”
只是到了此时,普罗斯多奇莫才清醒过来。
很像是在梦中,但比梦境清楚。从北方的王国过来一些神秘的人。时间过得很快,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一不寻常的图景,太阳在红色的地平线上已经十分耀眼,那些身份不明的人一步一步地向这边靠近,现在已经很近,尽管接近的速度很慢。有人说,那些人有的步行,有的骑马,一个接着一个排成长长的一队,其中还有人打着一面旗子。有的人这样说,另有一些人自欺欺人地说是看清楚了,所有人的心里都想着,他们发现了步兵和骑兵,军旗猎猎,成排成行。实际上,可以分辨清楚的只不过是一条细细的黑带在慢慢移动。
“是鞑靼人。”哨兵安德罗尼科大胆声明,好像是由于冒冒失失地开了一个玩笑,他的脸色煞白,像个死人。半小时之后,马德尔纳中尉下令新要塞放一响空炮,以示警告。按照规章,看到外国武装部队接近时,应该这样放空炮警示。
很多年以来,这里就没有听见过这样的炮声了。围墙上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隆隆的炮声缓慢掠过晴空,不祥地在悬崖之间回荡。马德尔纳中尉转身看着平淡无惊的城堡轮廓,希望那里能出现一些激动不安的迹象。可是,炮声并没有引起惊慌,因为身份不明的人就在那块三角形地带向这边靠近,中心城堡也可以看到那个三角地带,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这一情况。甚至在最远处的山洞中,在悬崖之下左侧防卫线最远端的山洞中,那个正在值班看守存放灯笼和工具的地下仓库的值勤人员也已经知道这一情况。因为他在地下山洞中,外面的情况根本看不到,尽管如此,他也知道了这一情况。他巴不得时间飞逝,他的班赶快结束,好亲自到巡逻小道上看一眼。
一切依然与以前一模一样,哨兵们仍在他们的岗位上,仍在指定的范围内走来走去,文书依然在抄写那些报告,笔在纸上沙沙作响,那支笔依然以通常的节奏到墨水瓶里蘸墨水。可是,身份不明的人正在从北方向这边靠近,可以想见,这些人就是敌人。在马厩里,人们在用梳子梳马鬃,厨房的烟筒炊烟袅袅,三个士兵在扫院子。但是,一种强烈的庄严意识在传播,一种深深的不安在传播,好像一个伟大的时刻就要到来,任何东西都不能制止它的脚步。
军官和士兵个个都深深地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以使自己从内心里感觉到青春的气息。炮手们摩拳擦掌,准备好他们的大炮,相互开着玩笑,同时像驯服的牲口一样勤勤恳恳地干着手上的活,互相会心地看一眼,那意思就是,经过这么长时间之后,或许这些部件不能再用了,或许过去的清洗工作做得不够认真,现在必须改正修复,因为过一会儿决定性的时刻就要到来。传令兵从来没有这样快地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军装从来没有这么整洁,刺刀从来没有这么闪闪发亮,号声从来没有这么独具战斗气息。这就是说,等待没有白费,过去的年代没有白白耗费,在所有这一切之后,古老的城堡或许有用场了。
现在,人们就等那声特殊的军号声了,就等“一级戒备”的军号声了,那可是士兵们从来不曾真正听到的军号声。练习这种军号时都是在城堡外进行,在一个隐蔽的小谷地进行,以免号声传到城堡,引起误解,号兵们在炎热的夏日午后练着这一大家都明白的号声,那只不过是出于热情(没有一个人真的认为会用得上)。现在,他们后悔当初没有认真学习,那是一个长长的琶音,提高到最高的高度时,很可能会跑调。
只有城堡司令有权下令吹响这一号声,大家都想到了他:士兵们在等着他前来视察,从围墙的这头视察到那头,他们似乎已经看到,他脸上带着自豪的笑意走了过来,满意地注视着每一个人。对他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好日子,难道他不是也在等待这一机会中耗费了自己的年华?
然而,这位菲利莫雷上校先生却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从窗口望着北方,望着沙漠上的那块小小的三角形,那是悬崖之间露出的一片沙漠,他看到了由小黑点组成的条条黑影。黑点在移动,像一些蚂蚁在慢慢蠕动,而且是在向他这边移动,向城堡方向移动,好像真的是一些士兵在运动。
每过一会儿就有一个军官走进来,要么是尼科洛西中校,要么是视察的上尉,要么是值班的军官。他们焦急地等待他下命令,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来到他的办公室,向他禀报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什么到城里运生活用品的车回来了,什么修炉子的工作今天早上开始了,什么十几个士兵的假期到期了,什么中心城堡平台上的望远镜准备好了,上校先生要不要使用,如此等等。
他们报告这样一些事项,踢着脚后跟立正,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上校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为什么不下命令,大家肯定都在等着这一命令。他依然没有加岗,也没有向只有一个人站岗的军需品库增派人员,也没有下决心发布“一级戒备”的命令。
他不动神色,神秘莫测,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些身份不明的人靠近,既不难过,也不高兴,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更为可喜的是,这是十月的一天,天气非常好,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对于展开一场战斗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天气。城堡顶上的旗帜随风飘扬,庭院里的黄色土地泛着亮光,士兵们在那里走来走去,留下明显的身影。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一天了,上校先生。
但是,司令明确地让人们明白,他希望单独一人留在这里。当办公室里再也没有另外一个人时,他从写字台走到窗前,又从窗前走到写字台旁,不知道应该如何下这个决心。他莫名其妙地去修整自己的灰色胡子,发出长长的叹息,确实很像那些老年人,仅仅是在体质上很像老年人。
现在,身份不明的人形成的那条小小的黑带已经看不到了,从窗口看出去能够看到的那个三角形沙漠地带消失了,这表明,他们已经来到跟前,越来越接近边界了。再过三四个小时大概就到山脚下了。
可是,上校先生仍然莫名其妙地用他的手绢擦他的眼镜镜片,在翻阅堆在桌上的报告:需要他签字的当天日程表,一份请假报告,大夫的日报表,购买鞍具账目表,等等。
上校先生,您还在等什么?太阳已经很高,甚至刚才进来过的马蒂少校也无法掩饰自己的焦虑,甚至他也不相信不会有什么事。您至少应该让哨兵们看到您,应该到围墙上去走一小圈。前往新要塞视察的福尔泽上尉说,那些身份不明的人已经可以一个一个分辨出来,都全副武装,肩上扛着步枪,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但是,菲利莫雷却想再等一等。那些身份不明的人确实是士兵,这一点他并不否认,可是,总共多少人?有人说是二百人,又有人说二百五十人,还有人对他说,这只是前哨部队,大部队至少有两千人。可是,大部队还没有看到,也可能根本就没有大部队。
大部队还没有看到,上校先生,这只是因为北边有雾。今天早上,雾很大,一直弥漫到我们这边,寒冷的北风将雾吹到了下边,所以现在还覆盖着荒原上的广大地区。那两百人毫无意义,如果他们后面没有一支武装部队的话。中午之前,另外那些人肯定会露头。有一个哨兵甚至说,不久前他看到,大雾边上有什么东西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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