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在这大海兽的肚子里找到龙涎香是徒劳的,难以忍受的恶臭却还是阻止不了人们的寻根问底。”
—托马斯·布朗爵士阁下
在详细叙述过的上一次捕鲸场面之后一两个星期,一天中午,当我们缓慢行驶在一片睡意朦胧、雾气缭绕的海面上,“裴阔德号”甲板上众多只鼻子表现得比桅顶上的三双眼睛还要机警,闻到了海里有一股不大好闻的特殊气味。
“我敢打赌,”斯塔布说,“附近一定有我们以前用德拉格铐住的鲸。我想它们不久就会肚子翻白浮上来。”
此刻,前方的雾气不知不觉地飘向了一边;一艘船停在远处,收拢的帆表明船边一定拖着一头鲸鱼。当我们悄悄靠近,这艘船的斜桁尖顶上露出一面法国旗;一群秃鹫似的海鸟流云一般围绕着它盘旋、徘徊、俯冲,很清楚,船边拖着的鲸鱼一定是捕鲸者所说的瘟鲸,也就是那种未受任何伤害、自己死在海里的鲸,因此成了一个无主的尸体随波漂浮。可想而知,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该散发出怎样讨厌的气味;甚至比闹鼠疫的亚述城还要糟糕,因为,当时城里的活人无力掩埋死者。这气味让人难以忍受,有些人的确认为,再怎么贪心都不会有人愿意和它停泊在一起。不过,还是有人愿意这么做;尽管实际上从这样的鲸鱼身上榨出的油质量很差,也绝对没有那种玫瑰油的芬芳。
随着越来越弱的微风,船越靠越近,我们看见那艘法国船还拖着另一头鲸鱼;这头鲸的气味似乎比原先那头要芬芳得多。事实上,结果证明它只是一头有毛病的鲸,有些鲸似乎是由于严重的消化不良或是积食症,逐渐枯干而死;这样一来,它们留下的尸体中几乎一点油都没有了。然而,在恰当的场合我们将会看到,任何经验老道的捕鲸者,无论对于一般的瘟鲸怎样避之唯恐不及,但对这种鲸鱼却一点都不敢轻视。
“裴阔德号”现在已经和这艘陌生的船靠得很近了,斯塔布发誓说他认出了他的切鲸铲,铲柄就缠在其中一头鲸鱼尾巴上打结的绳索中间。
“嘿,那是个漂亮的家伙,”他站在船头,嘲弄地大笑起来,“那里还给你们准备了一头吃腐肉的胡狼呢!我很清楚,这些癞蛤蟆法国佬不过是捕鲸业里的穷鬼;他们有时会放艇追击碎浪,把它们当成是抹香鲸的喷水;不错,有时他们出港就满载着成箱成箱的牛油烛,还有一盒盒的烛花剪子,事先就知道他们将来弄到的油都不够船长室的灯用;是啊,我们全都知道这些事;但是你们看看,这里有个癞蛤蟆拿到我们撇下不要的东西就满足了,我指的是用德拉格铐住的鲸;是啊,他们还在心满意足地搜刮另一头宝贝鲸干巴巴的骨头呢。可怜的家伙!我说,谁传过来一顶帽子,发发慈悲,让我们给他们一点油作为礼物吧。因为他从那德拉格铐住的鲸身上弄到的油,连在监狱里点都不配;不,连在死囚牢里点都不配。至于另外那头鲸,嘿,我看把我们的三根桅杆劈碎了,熬一熬,都会比他从那堆骨头里得到的油多;不过,我现在倒是想起来了,它里边也许藏着比油要值钱得多的东西;没错,是龙涎香。我不知道我们的老头子是否想到了这点。值得一试。是的,我要去试一试。”这样说着,他起身往后甲板走去。
这时,微弱无力的风彻底静止下来;所以,不管怎样,“裴阔德号”现在完全陷在那气味的包围之中,除了再起风,根本没有希望摆脱。斯塔布这时从船舱中出来,招呼他的小艇水手,向那艘陌生的船划过去。划到对方船头,他发现按照法国人奇特的口味,船头上半部雕刻有貌似一根巨大低垂的花茎样的东西,漆成绿色,到处突出着一些铜尖作为花刺,花茎末端是一个对称卷曲的鲜红色的蓓蕾。船头顶板上有几个镀金的法文大字:“BoutondeRose”——“玫瑰苞”或“玫瑰蓓蕾”;这艘芳香扑鼻的船便取了个这么富有浪漫气息的芳名。
斯塔布虽然不认得铭文中的“蓓蕾”这个法文词,但是“玫瑰”这个词还是认得的,再加上那个蓓蕾形的头,整个铭文的意思就足够明显了。
“一朵木头的玫瑰蓓蕾,嗯?”他用手捂着鼻子叫道,“那可太好了;可它发出的那是什么味儿啊!”
此刻,为了与船上的人进行直接沟通,他不得不把小艇划过船头,到右舷那边去,这样才能靠近瘟鲸,并且隔着那头鲸说话。
小艇划到位之后,他一只手还是捂着鼻子,大声叫喊:“玫瑰蓓蕾,啊嘿!你们这些个玫瑰蓓蕾,有谁说英语吗?”
“有。”一个格恩西人从舷墙上回答,原来他是大副。
“好,那么,我的玫瑰蓓蕾,你可曾见到过白鲸?”
“什么鲸?”
“白鲸——一条抹香鲸——莫比·迪克,你见过它吗?”
“从没听说过这么一条鲸。白鲸!白鲸——没有。”
“非常好,嗯;再见,我过一会儿再来拜访。”
随后,小艇迅速向“裴阔德号”划回去,看见亚哈斜靠在后甲板栏杆上,在等着他报告,他就把两手拢成喇叭状,叫喊道——“没有,先生,没有!”亚哈听到这话,便转身回了船长室,斯塔布又划到法国船那边。
他现在看见那个格恩西人正钻在锚链里,使一把砍鲸铲在砍,鼻子上还吊着一个袋子样的东西。
“你的鼻子怎么了,喂?”斯塔布说,“鼻子断了?”
“我倒希望它断了,或是我根本就没有鼻子!”那格恩西人回答,他似乎并不喜欢自己卖力干着的这份差事,“可你又捂着你的鼻子干什么呢?”
“哦,没什么!那是只蜡鼻子;我得把它捂住。真是个好天儿,不是吗?空气像在花园里一样,我敢说;给我们扔一束花下来,好吗,玫瑰花蕾?”
“你到底想来干什么?”那格恩西人吼道,突然发起火来。
“哦,冷静——冷静?是的,就是这话!你在摆弄这两头鲸时,为什么不把它们裹在冰里呢?不过,玩笑归玩笑;你知道吗,玫瑰蓓蕾,想从这样的鲸身上榨出油来岂非荒唐?至于那头干巴鲸,喂,它整个尸体上连一滴油都没有。”
“这个我很清楚;但是,你看见没有,我们的船长不相信啊;这是他第一次出海;他以前是制造科隆香水的。不过,你上船来,即便他不相信我,也但愿他会相信你;这样我就能摆脱这件挖挖刮刮的脏活儿。”
“不胜感谢,我可爱愉快的朋友。”斯塔布回答,然后很快登上了甲板,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古怪场面。水手们戴着有流苏的红绒线帽子,正在准备沉重的复滑车,想把两头鲸鱼吊起来。但是,他们干活慢,说话却快,似乎兴致索然。他们的鼻子全都朝上伸着,像是很多的第二斜桅。不时地有三三两两的人丢下工作,飞快地爬到桅顶上去吸吸新鲜空气。有的人以为自己会染上瘟疫,把麻絮蘸在煤焦油里,隔一段时间就举到鼻孔上闻一闻。还有人把烟斗柄折断,几乎只剩下一个烟锅,死命地喷烟,这样,鼻孔里就总是充满了烟。
从后甲板的船长室里传来一阵尖叫和咒骂声,让斯塔布吃了一惊;他朝那个方向望去,只见一张气得通红的脸,从朝里半开着的门后探了出来。这是那烦恼不堪的船医,他对当时的做法进行了一番徒劳的抗议之后,自己跑到了后甲板的船长室里(他称之为内阁)躲避瘟疫;但还是忍不住不时发出号叫,表达他的恳求和愤怒。
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斯塔布盘算好了计策,他转身和那格恩西人聊了一会儿。这位陌生的大副表达了他对自己船长的憎恨之意,称之为一个自大狂妄的无知之徒,把大家全都带进了一个臭气熏天而又无利可图的困境里。斯塔布对他小心试探了一番,随即发现,这格恩西人根本没有想到龙涎香的事情。于是,他对这事闭口不谈,却在别的方面非常坦率诚恳,所以这两位迅速炮制出一个小小的阴谋,给船长下个圈套,捉弄他一番,同时又让他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是在搞鬼。根据他们的这个小阴谋,格恩西人以担任翻译为掩护,可以对船长畅所欲言,就当是在转述斯塔布的话;而斯塔布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则是随便胡扯,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这时候,注定要上他们当的人从船长室出来了。他身材矮小,肤色很黑,但是,对于一个在海上讨生活的船长来说,他的相貌相当秀气,尽管留着一部浓密的络腮胡和短髭;他穿了一件红色绒马甲,腰间露出一副表坠。格恩西人客客气气地把斯塔布介绍给这位绅士,然后马上卖弄地做出一副在两人之间充当翻译的派头。
“我先和他说些什么呢?”他说。
“嘿,”斯塔布说,眼睛看着绒马甲和表坠,“你可以先告诉他,在我看来,他就像是个小娃娃,虽然我不想装成法官。”
“他说,先生,”格恩西人用法语对船长说,“就在昨天,他的船得到消息,有一艘船的船长和大副,连同六个水手,都死于热病,就因为船边拖了一头瘟鲸。”
听到这个,船长吃了一惊,急切地想要了解究竟。
“现在说些什么呢?”格恩西人对斯塔布说。
“嘿,既然他这么轻易就相信了,那就告诉他,我仔细观察过他,我十分肯定,他比一只圣·雅歌的猴子还不适合指挥一艘捕鲸船。老实告诉他,我看他就是一只狒狒。”
“他发誓说,先生,另外那头,就是那头干干巴巴的鲸,比那瘟鲸还要危险得多;总之,先生,他恳请我们,如果我们珍惜自己的性命,就赶快把这两头鲸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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