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些鲜亮的回忆抵不过其后漫长而灰暗的底色,她记得病房里曲折昏黄的走廊,穿过它们就来到一间白惨惨的房间,妈妈躺在一片灰色的阴影里,手背上布满青紫色的针孔,手腕瘦到她一个小孩子都能轻易一把握住。她安慰清鸢说生病是没办法的事情呢,以后要代妈妈照顾好爸爸。
妈妈去世之后没多久,工厂经营不善,精神萎靡的徐懋国也被迫下岗。那一阵他总是酗酒,近半年时间不曾工作,直到家里几近弹尽粮绝,他才去一家民营工厂里找了一个技术员的工作。徐懋国年轻时候书读得多,过于心高气傲,在老厂里混了十多年也没结交几个有用的人脉,换工作之后青年才俊一茬茬冒头,他的地位愈发边缘,清高的毛病丝毫未改,反倒变本加厉。
清鸢最终还是辜负了妈妈的嘱托,眼睁睁看着徐懋国变成了一个讨人厌的老怪物。最初她觉得那是自己的责任,自责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她搭着凳子站在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灶台前,想给醉酒的徐懋国熬一碗粥喝,端过去时却被徐懋国扬手打翻。她身高还没有一根拖把长,拽着它费劲地打扫五十平米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清早醒来看见客厅中央一摊恶臭难闻的呕吐物。她将那些积灰的钩花盖布拿去清洗,晾在阳台的挂杆上,下午暴雨之前起了风,她眼睁睁看着盖布被大风刮跑,飞出去老远,卷进了不知道哪一家的防盗网里。
后来,清鸢野生野长地到了十四岁,不再做“照顾好爸爸”的美梦。徐懋国不喜她往硬壳本上贴一些花花绿绿的日韩明星照片,找了一个机会一把火烧了。
从那之后,清鸢心里只有冷硬的失望和恨意。
3
街对面有间吉他教室,十七岁的清鸢常对着窗玻璃后面的人影发呆。每到周末,个小学生走上二楼,几小时后又串糖葫芦似的下楼。吉他教室的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鲜少出门。突然有一天,男人消失了,成串的小学生也消失了。
在关张了三个月之后,清鸢发现吉他教室似乎已经被新的主人接手,积了灰的窗玻璃擦干净了,大大小小的乐器被搬上楼,那些进出的小学生变成了四五个青年。他们似乎并不开张做生意,同样也极少出门。
“我问你话呢,聋了?”
清鸢将目光自窗外转回来,看见徐懋国发黄的汗衫胸前沾了一块不明的污渍,心底也像陡然多出来一块污渍,怎么擦也擦不掉。原本已经相安无事好多天,原本她只是问徐懋国要购买补习材料的钱。可他们之间争吵的缘由从来都是无迹可寻,全看徐懋国的心情。
清鸢想要避战,赶在局势扩大之前两口吃完了馒头,钻回自己房间里收拾书包。出门前她预备带走还没喝完的热豆浆,却发现桌上放着一张红色钞票,房间传来徐懋国骂骂咧咧的声音:“钱扔水里还能听个响,花在你身上就是瞎子点灯……”
清鸢咬着唇,将那张纸币一抓,揉进衣服口袋里,拎起豆浆杯飞快跑出门。
早春的清晨起了雾,视野之内一片拂不开的灰蒙蒙。好像日子也是这般。家里不短吃穿,但更多的钱却是没有了,房子是不可能卖的,是安身立命的根本。问徐懋国讨零花钱的时候总让她觉得耻辱,可她也眼馋那些琳琅的小饰品,只敢在运动会偷穿的纱裙,还有刚印出来还散着好闻油墨味的新杂志。她只是在雾的世界里一天一天地过,摸索出口,于敏感的自尊心与冷峻的现实之间寻求平衡。
清鸢越跑越快,经过街对面刚开门的店铺前与人迎头撞上。豆浆洒了一地,也溅在一双白色的帆布鞋上。清鸢慌忙道歉,从校服口袋里摸出纸巾。一递一接的过程中她抬起头来,对上一张苍白清瘦的脸,眼里有湖中青荇暗绿湿润的底色。
那一整天都是阴天,雾散去后是堆了漫天的乌云,好似要下雨,到了下午乌云却又慢吞吞地被风吹散。下午有一节课,要去隔壁教学楼的多媒体教室上。上节课的下课铃声刚响,女孩子们就抱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外壳漂亮的笔记本,挽起手臂结成三三两两的小团队。清鸢一个人走在人群中。
清鸢总是一个人。上高中她迷上写诗和阅读,和班上的女生关系总是处不好。这两件事不知道谁是因谁是果,或许是互为因果的恶性循环。有人说她清高,她努力过,想插进那些时下流行的话题,但唯唯诺诺的模样连自己都讨厌。她因此更加憎恶徐懋国,觉得“清高”的脾性都是遗传自他,因而积习难改。
多媒体课结束之后是班会,通常情况下会自行变成自习课,生活委员过来挨个收复习资料的钱,清鸢摸书包口袋,是空的,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后半节课她几乎连桌屉都翻过来,怀着“钱也许没丢”的微茫希望。
下晚自习走到家楼下,清鸢没有上去,她抬头望着灯光昏黄的小窗,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属于任何一盏亮起的灯火。她坐在街边路牙上,往耳朵里塞进两只耳机。这条路窄,机动车也少,早晚让卖吃食的小摊占去,路上只有铃铃的自行车驶过。
清鸢长久地凝视着路口,耳机里朴树唱“我梦到那个孩子,在路边的花园哭泣,昨天飞走了心爱的气球”。深夜里一些车子缓慢地经过,车灯拐了弯折过去,忽明忽暗的光影透过合起的眼皮照进眼底深处,一道一道暗红的格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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