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法子?”我忽然冷笑了一声,“即便佳仪肯说,咱们这位圣明天子肯信么?”我转向玄清怀中,呜咽道:“当时皇帝就不信,所以才有甄氏一族的一败涂地,若皇帝肯多信三分,若他……甄门也不至于如此。”我用力咽下哽咽凄楚之声,恨恨道:“从前我在宫里时他都不信,如今我被贬出宫,当日陷害我的皇后、安陵容和管氏个个在宫中屹立不倒。我还刚听说,皇帝对安陵容和管氏宠幸有加,刚刚又有进封。那么如今的我再说什么,还有什么用么?”我把脸埋于双膝之间,“当初若有一分可争之处,若不是到了心灰意冷、无力回天的地步,哪怕我再不甘屈辱也会留在宫中以图后报,也不会让我的胧月尚在襁褓之中就离我而去。”我越说越痛心,心口激荡如潮,澎湃迭起。
玄清心疼不已,再抱紧我一点,轻声道:“嬛儿,你往深处想,若现在真被你问道佳仪,她肯为你翻供,皇兄也了解你家冤屈,那么又会怎样?”
“会怎样?”我喃喃道,“爹爹和哥哥会沉冤得雪,会回朝,会官复原职,甄氏一族依旧会显赫。”我伤心地别转头垂泪,“可是嫂嫂和致宁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那么就算皇兄为你父兄雪冤,但是皇后的地位会撼动分毫么?”
“皇后?”我又是愤恨又是哀戚。
“不错。”玄清的语气冷静而理智,“只要有太后在,皇后依旧会统摄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且即使佳仪翻供,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把矛头指向皇后。既然皇后平安无事,那么为了不连累自己,安陵容也会平安无事,或者连管氏也不会被牵连。毕竟你家之事,她们都没有出面做什么。如果事情当真盘根错节,牵连太大,那么为了稳固朝廷根基,皇兄就算明知有冤,也不会查下去。”玄清的声音有些沉痛和无奈,“因为他是皇帝,朝廷才是最重要的,他不会为了一人一事而去做伤害朝廷根本的事。这件事,你一定要明白。而你的父兄,即便返还朝廷依旧为官,但强敌环伺,不啻于再入虎口。若再有变故,他们还经得起几次?”
“经得起几次?”我仿佛是自问,“回到朝廷,爹爹就又要去和人明争暗斗,爹爹已经老了,没那份心力了。”我无声无息的苦笑出来,无力道:“清,若是我父兄可以有个清白,那么他们就要重回官场去无休无止地和人争斗;若是不还他们清白,就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让他们父子远隔南北,与我天伦难聚。清,我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他懂得地摇了摇头,“只怕你稍有举动,你父兄的冤屈还未洗刷,你、胧月、你父兄家人,都已经身遭不测了。”
我只觉左右为难,悲苦无尽,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姐,”浣碧忽然叫了我一声,望着远处出神道,“清河王爷思虑周详,什么都想到了,咱们确实不该轻举妄动这一步的。只是……”她的目光忽然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般,冒出炽热的火焰,“王爷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没说。
她骤然把目光逼视向玄清,淡淡道:“王爷,难道你劝小姐不要轻举妄动,却是一点私心也没有的么?”
浣碧一身绿衣,系浅青色的丝绦,迎风翩然如蝶。她的身姿掩映在萋萋芳草之中,似乎要和这周遭的绿意融在了一起,唯独一张清秀脸庞雪雪白无半分血色,一对瞳孔似望不到底的两潭死水,“浣碧虽然是奴婢,可是这件事上十分明白。王爷这样苦劝小姐,也是怕若甄门脱罪,小姐也会重回后宫,重回您的皇兄身边,那么你和小姐,就真真是被斩断情缘了,是么?”
我微微苦笑,语气沉沉如秋雨暮霭,“浣碧,大周开国多年,你可有听说出宫修行的妃嫔还能再度重回宫廷的么?你以为人人都是武则天呢,还是个个皇帝都是李治一般长情。何况皇帝逐我出宫,也并非是被我父兄连累,而是不忿我冒犯先皇后又性非和顺吧。这也是皇后为什么不再追害我的缘故了。”
浣碧幽幽道:“话虽如此,但小姐终究是胧月帝姬的生母,若甄门沉冤得雪,皇上或许念及旧情,也会想起小姐,倒是即便碍于礼制不能接小姐回宫,也会常常来看望小姐吧。那时这般光景,王爷和小姐还能这样来往自如么?”
“浣碧……”我心中一惊,不自觉地去看玄清。
他这样想或许是自私的,然而他这样的自私,也算有错么?
或者到了那一日,我会不会也这样自私呢?
玄清垂首片刻,忽然扬起那双清亮的眸子,微微笑道:“浣碧,你竟这样聪明。”
浣碧呆了一呆,方才觉醒过来,嘴角浮起一缕牵强的笑意,欠身道:“王爷这样说,是夸赞奴婢呢还是讥讽奴婢。”
他缓缓摇头,轻声道:“浣碧,你的确知晓我的私心。可是若没有前头种种缘由,或许你真可以认定我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可是……”他淡淡微笑,如拂过这郁郁长草上的轻风,道:“那么换作是你,你愿不愿意你的父兄回到宫廷争斗中去,连下半世的平安都难保;你愿不愿意你的长姊回到一个不珍惜她、不疼爱她、不信任她的男人身边去,再和无数女人争斗不已……”
浣碧脸色阴晴不定,仿佛是夏日阵雨后的天气,依旧变幻莫定,片刻,抬头道:“王爷……”
玄清拦下她的话,继续道:“既然你与他们骨肉同胞、血脉相连,那么,你告诉我,你愿意你的亲人去过那样的日子么?好比你长姊,若在宫中胜利,那么就意味着她一辈子都要和不同的女人争斗残杀;若她输了,可能连葬身之地也没有。你是她的妹妹,你告诉我,你愿意她去过这样的日子吗?”
浣碧惊慌不已,连连摇头。
玄清叹了一口气,道:“她在宫里过什么样的日子,你陪在身边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你还要她再去受一回苦么?既然你不愿意,那么我把她视为毕生珍爱,我自然是更不愿意的了,你明白么?”说着,牢牢握住我的手。
浣碧大为震动,不由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我心下亦感动不已,缓缓落下泪来,反手也握住他的手,低头道:“可是他们是我的亲生父兄,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分割两地,天伦不得相聚。”
他低声道:“你别忘了,我虽然是个闲散宗室,却也是阁王爷,当今皇帝的手足。你父兄分居川北岭南,相隔千里之遥,若有可能,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调往一处,只是委屈你些,不能时时得见父兄了。”
我低头拭泪道:“若能让爹爹老怀有慰,即便我活着时不能再见道他们,又有什么要紧。”
浣碧定定看着玄清,道:“王爷可以做到吗?”
玄清神色认真而坚定,看着我道:“我答允嬛儿的,一定会做到。”
浣碧手指绕着衣上丝绦,沉吟片刻,道:“王爷对长姊的心意浣碧看在眼里自然明白,王爷既然这样说,那么浣碧代父兄和长姊谢过王爷了。”说罢敛衽为礼,一鞠到底。
再抬头时,浣碧眼中莹然有空,轻声道:“方才浣碧言语冒失,冒犯王爷了。”
他宽容道:“没有什么,你也不过是说出我的难言之事罢了。”说着扶我起来,换了车夫回来,柔声对我道:“天色向晚,我们还是先回去要紧。”
时值九月,道路两旁稼禾成熟,尽是荠麦沉坠。偶尔风过,麦浪起伏如黄海生波,汹涌叠嶂如潮起潮落,亦仿佛我心头无尽的心事与哀愁欣慰。我为免玄清担心,虽然面上不再露忧愁之色,然后马车稍稍一颠簸,无限心事又翻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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