④萨克雷对他最要好的女朋友说:“爱米丽亚的一部分是你,一部分是我母亲,大部分是我那可怜的太太”(《书信集》第二册三三五页);后来又对她说:“我老在描写的女人不是你,不是我母亲,她是我那可怜的太太”。(《书信集》第二册四四○页);他又说,爱米丽亚不是他那位女友,但是如果没有认识她,他不会想出爱米丽亚这个角色来(《书信集》第二册三三五页)。他的女友、母亲、妻子三人的性格并不相似,不过都是贤妻良母型的女子。
⑤《全集》第二册二七二——二七四页。
⑥爱米丽亚的长处和短处和萨克雷的妻子都很相似——参看戈登·瑞著《萨克雷生平索隐》(The Buried Life)牛津版三一——三二页。
⑦《全集》第一册九四页。有说利蓓加是萨克雷仿着他朋友的私生女德瑞莎·瑞维丝(Theresa Reviss)写的,《名利场》发表时她才十五岁。她后来身世和利蓓加很相似(参看《书信集》第一册导言一五七——一六○页)。
⑧当时人都认出都宾是萨克雷按照他的好友约翰·爱仑(John Allen)写的(参看《书信集》第一册导言八一页)。
⑨譬如《全集》第十二册《巴利·林登的遭遇》里的主角比第十三册《凯丝琳》(Catherine)里的女主角复杂,萨克雷把这个混蛋的心理写得很细微贴切;可是比了利蓓加,他只是单纯的坏人。罗登是《全集》第十四册《二爷通信》(Yellowplush Correspondence)里玖斯·埃斯(Deuce-ace)一流的“乌鸦”,可是他兼有《全集》第十三册《戴尼斯·哈加蒂的老婆》(DeKnis Haggarty’s Wife)里的主角对老婆的那一片忠诚,两个截然不同的性格表现在他一人身上。
但是萨克雷写人物还有不够真实的地方。譬如利蓓加是他描写得非常成功的人物,但是他似乎把她写得太坏些。何必在故事末尾暗示她谋杀了乔斯呢。照萨克雷一路写来,利蓓加心计很工巧,但不是个凶悍泼辣的妇人,所以她尽管不择手段,不大可能使出凶辣的手段来谋财害命。萨克雷虽然只在暗示,没有肯定她谋杀,可是在这一点上,萨克雷好像因为憎恶了利蓓加这种人,把她描写得太坏,以至不合她的性格了①。
萨克雷描写人物往往深入他们的心理。他随时留心观察②,也常常分析自己③,所以能体会出小说里那些人物的心思情感。譬如他写奥斯本和赛特笠翻面为仇,奥斯本正因为对不起赛特笠,所以恨他④,又如都宾越对爱米丽亚千依百顺,她越不把他放在心上;都宾要和她决绝时,她却惊惶起来⑤。萨克雷并不像后来的小说家那样向读者细细分析和解释,他只描叙一些表现内心的具体动作。譬如利蓓加是个心肠冷酷的人,但也不是全无心肠。她看见罗登打了斯丹恩勋爵,一面索索发抖,却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个强壮、勇敢的胜利者,不由自主的对他钦佩⑥。她和罗登仳离后潦倒穷困,想起他从前的好处,觉得难受。“她大概哭了,因为她比平常更加活泼,脸上还多搽了一层胭脂⑦。萨克雷把利蓓加对丈夫的感情写得恰到好处。又如罗登在出征前留给利蓓加一篇遗物的细账⑧,他在负责人拘留所写给利蓓加求救的信⑨,把他对老婆的一片愚忠、对她的依赖和信任都逼真的表达出来。萨克雷在这种地方笔墨无多,却把曲折复杂的心理描写得很细腻。
①参看圣茨伯利(G.Saintsbury)为牛津版《名利场》所撰序文十五——十六页。
②他说他随时张大了眼睛,为他的小说收集材料;又说他常看到自己和别人一样无聊(《书信集》第二册三一○页)。又说他在阔人中间来往,每天都有些收获(《书信集》第二册三三四页)。
③萨克雷说他常照的镜子也许是裂缝的、不平正的,可是他照见了自己的懦弱、丑恶、贪纵、愚蠢种种毛病(《书信集》第二册四二三——四二四页)。
④《全集》第一册二一一——二一三页。
⑤《全集》第二册四○四页。
⑥同上书,二二三页。
⑦同上书,三六四页。
⑧《全集》第一册三六七页。
⑨《全集》第二册二一七——二一八页。
萨克雷的人物总嵌在社会背景和历史背景里。他从社会的许多角度来看他虚构的人物,从这许多角度来描摹;又从人物的许多历史阶段来看他们,从各阶段不同的环境来描摹。一般主角出场,往往干一两件具有典型性的事来表现他的性格。我们的利蓓加一出场也干了一件惹人注意的事,她把校长先生视为至宝的大字典摔回学校了。这固然表现了她的反抗性,可是反抗性只是她性格的一个方面,她的性格还复杂得多。我们看她在爱米丽亚家追求乔斯,就很能委屈忍受。她在克劳莱家四面奉承,我们看到她心计既工、手段又巧,而且多才多能。她渐渐爬上高枝,稍微得意,便露出本相,把她从前谄媚的人踩踏两下,我们又看到她的浅薄。她在困难中总是高高兴兴,我们看到她的坚硬、风趣和幽默。萨克雷从不同的社会环境、不同的历史阶段,用一桩桩细节刻画出她性格的各方面,好像琢磨一颗金刚钻,琢磨的面愈多,光彩愈灿烂。对于其他人物萨克雷也是从种种角度来描写。譬如乔治·奥斯本在爱米丽亚心目中是一表堂堂的英雄;从利蓓加眼里我们就看到他的浮薄虚荣;在他和都宾的交往中我们看到他的自私;在他父亲眼里他是个光耀门户的好儿子;在罗登看来,他是个可欺的冤桶;律师目中他是个十足的绔袴。又如乔斯,我们也从他本人、他父母、利蓓加、游戏场众游客等等角度来看他,从他壮年、暮年等不同的阶段来看他。这样一来,作者不仅写出一个角色的许多方面,也写出了环境如何改换人的性格。赛特笠夫妇得意时是一个样儿,初失意时又是个样儿,多年落魄之后又是一个样儿。罗登早年是个骄纵的绔袴,渐渐变成一个驯顺、呆钝的发胖中年人。萨克雷又着意写出环境能改变一个人的道德。好人未必成功得意;成功得意的人倒往往变成社会上所称道的好人。一个人有了钱就讲道德了①。所以利蓓加说,假如她一年有五千镑的收入,她可以做个好女人②。在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里,萨克雷第一个指出环境和性格的相互关系,这是他发展现实主义的很大的贡献。
①参看《全集》第二十册七四页;第二十一册十七页;第二十二册二七四页。
②《全集》第二册八○页。萨克雷不是说没有钱就不能讲道德,只说有钱人安享现成,不知道生活困苦可以陷入做不道德的事(《书信集》第二册三五三——三五四页)。所以他劝富裕的人别自以为道德高人一等,他们只是境遇好,没受到诱惑罢了(《全集》第二册二七三页)。
萨克雷把故事放在三十多年前,他写的是过去十几年到三十几年的事。小说不写古代、不写现代,而写过去二十年到六十年的事,在英国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左右很普遍。但萨克雷独能利用这一段时间的距离,使他对过去的年代仿佛居高临远似的看到一个全貌。他看事情总看到变迁发展,不停留在一个阶段上。他从一个人的得失成败看到他一生的全貌;从祖孙三代人物、前后二十年的变迁写出一部分社会、一段时代的面貌,给予一个总评价。我们看着利蓓加从未见世面的姑娘变成几经沧桑的老奸巨猾;爱米丽亚从天真女孩子变为饱经忧患的中年妇人;痴心的都宾渐渐心灰;一心信赖老婆的罗登对老婆渐渐识破。成功的老奥斯本、失败的老赛特笠,他们烦扰苦恼了一辈子,都无声无息的死了。下代的小奥斯本和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一样自私;下代的小罗登承袭了他父亲没有到手的爵位和产业;他们将继续在《名利场》上活跃。我们可以引用萨克雷自己的话:“时间像苍老的、冷静的讽刺家,他那忧郁的微笑仿佛在说:‘人类啊,看看你们追求的东西多么无聊,你们追求那些东西的人也多么无聊’”①。萨克雷就像这位时间老人似的对小说里所描写的那个社会、那个时代点头叹息。
①《全集》第十五册三五二页。
萨克雷最称赏菲尔丁《汤姆·琼斯》(Tom Jones)的结构①,可是《名利场》里并不讲究结构。他写的不是一桩故事,也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幅社会的全景,不能要求像《汤姆·琼斯》那样的结构②。萨克雷说,他虚构的人物往往自由行动,不听他的安排,他只能随着他们③。又说,他虚构的人物好像梦里的人,他们说的话简直是自己从来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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