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又细又浓,足以让雨水滑落。河口浅滩正下雨,是灰阴冬日里绵寒阴郁的毛毛雨。他衣衫湿透,拱起肩膀,转身朝岸边远处袅袅炊烟走去。身后是河獭从水里爬上来的四脚足印,与男子离开水边的两脚足迹。
他之后去了何处,歌曲并未细述,只说他在流浪:「他远远流浪,一块又一块陆地。」他若沿着大岛海岸前行,便能在许多村庄里找到通晓结手信号的产婆、智妇或术士,以获协助,但他身后跟着猎犬,因此他极可能赶忙离开黑弗诺,化身水手,登上往伊拔诺海峡的渔船,或往内极海的商船。
在阿尔克岛、厚斯克岛的欧若米与九十屿间,都有故事描述一名男子如何到来,寻找依然记得王治及巫师之义的地方,他称那片土地为莫瑞德之岛。我们无法得知这些故事是否跟弥卓有关,因为他使用许多化名,鲜少、甚至不曾自称河獭。戈戮克之死没让罗森垮台,海盗王雇有别的巫师,其中一人名叫早生,很想找到击败他师傅戈戮克的小后辈。早生颇可能找到弥卓行踪,因为罗森的势力囊括黑弗诺及内极海北方,且与时俱增,猎犬的鼻子也灵敏如昔。
或为躲避追猎,或因厚斯克岛结手之女的传言,弥卓来到内极海上极西的蟠多。在巨龙耶瓦德烧杀搜刮之前,蟠多是个富庶岛屿。弥卓之前所到之处,触目皆是如黑弗诺或更不堪的岛屿,深陷战争劫掠,受海盗侵扰,农田荒草丛生,城镇尽是盗贼宵小,他以为自己已在蟠多寻得莫瑞德之岛,因这城市美丽和平,人民富庶安康。
弥卓在此遇见一名老法师,名唤高龙,真名已让时间掩没。高龙听到莫瑞德之岛的故事后,微笑而哀伤地摇头:「不是这里,不是。蟠多海爷都是好人,记得王道,不寻求战争或劫掠,但他们遣子去西方猎龙。好玩嘛!把西陲的龙当野鸭野鹅般滥杀,不会有好下场!」
高龙心怀感激,收弥卓为徒。「一名法师倾囊相授,使我学得技艺,但我一直找不到人传承,终究,你来了。」他告诉弥卓,「年轻人来找我,他们问:「这有什么用?你找得到金子吗?』说:『你能教我把石头变成钻石吗?能给我一把屠龙剑吗?说一堆大化平衡有什么用?没赚头。』他们说,没有利益!」老人大论年轻人的愚蠢及世风败坏。
说到授业解惑,老人是诲而不倦,慷慨相授,一丝不苟。弥卓第一次见识魔法真貌:不是怪异天赋或无厘头行径,而是一门艺术、一项手艺,长久研修方可窥其堂奥,持续练习方能正确使用。但即便如此,魔法的奇异感永不消退。高龙对咒语及术法的掌握,不比学生强多少,但脑海中对某种更硕大之事——完整的知识——具有清晰概念。这使他成为一名法师。
弥卓聆听,想着自己与安涅薄如何在暗黑雨中行走,凭着微弱灯光,只看得到该走的下一步;想着他俩如何抬头,在拂晓中看到红色山脊。
「每个咒语皆息息相关,」高龙说:「一片叶子的任何动向,都能移动地海每座岛屿上每棵树木的每片叶子!万物皆有形意,这正是你必须寻找、注意的。只有成为形意的一部分,才是正道。形意中才得自由。」
弥卓跟随高龙修习三年。老法师过世后,蟠多领主请弥卓继承法师之位。高龙虽对猎龙者不断批评责骂,但在岛上一向受人尊敬,继承者也会享有尊敬与权力。也许弥卓不禁以为,此处已是最近似莫瑞德之岛的地方,便在蟠多又留一段时间。他与年轻领主同船出航,经托林峡,深入西陲寻找龙群。他渴求见到一条龙,但那年代天候恶劣,时有暴风雨突来,将船三度逼退到印嘎特,弥卓拒绝再让船只朝飓风西行——自黑弗诺港的小帆船时代以来,他已学得不少天候术。
之后,他离开蟠多,再度受牵引而南行。也许前往安丝摩岛。藉由某种伪装,他终于来到九十屿的吉斯岛。
直至今日,当地人民仍以捕鲸为生,船跟城镇皆腥臭无比。弥卓无意从事该业,虽不喜搭乘奴隶船,但唯一从吉斯岛出港东行的,只有一艘载着鲸油往偶港航行的船。他曾听人谈起偶岛南方与东方的封闭海,那里有富庶小岛,鲜为人知,与内极海群岛没有交易。他所寻找之地可能就在那儿。于是,他以天候师身分登上由四十名奴隶划动的船。
天气一度转晴,顺风,蓝天里白云朵朵,还有晚春和煦阳光。船舰顺利远离吉斯岛。午后稍晚,他听到船长对舵手说:「今晚让船保持向南,不要惊扰柔克。」
他从未听人谈起这座岛屿,便问:「那儿有什么?」
「死亡与荒芜。」船长答,他身材矮小,有着鲸鱼般饱见世事的哀伤小眼。
「战争吗?」
「好几年前了。瘟疫、黑魔法。附近水域都受到诅咒。」
「蛆虫。」舵手说,他是船长的兄弟,「在柔克附近钓鱼,你会发现鱼长满蛆虫,像粪堆上的死狗一样。」
「还有人住在那里吗?」弥卓问,船长答「女巫」,而他兄弟说:「吃虫的人。」
群岛王国中有许多这类岛屿,敌对巫师的摧残与诅咒使大地贫瘠荒芜,即使只是经过这类地方,都会招致邪恶。弥卓没多想柔克,直到当晚。
他睡在甲板,星光照面,做了单纯鲜明的梦:白昼,云朵飞越明亮天际,海洋彼端,有座山陵高耸碧绿,陵脊沐浴在阳光下。他醒来,景象在脑中依然清晰。十年前,在萨摩里矿场,咒语锁闭的篷屋牢房里,他也曾看过这一幕。
他坐起身。黑暗海面沉静非常,缓长的浪涌背面映照星光点点。以船桨划行的船只极少远离陆地边缘,也鲜少彻夜划航,多半会在海湾或港口停靠。但这段航程没有靠泊处,既然天气温和如斯,他们便立起船桅及大方帆。船舰柔柔向前漂流,划桨奴隶在长板凳上熟睡,除了舵手及守夜人外,船员都睡了,连守夜人都在打盹儿。水波在船身边缘低语,木材轻声吱嘎,奴隶的铁链铿锵一响,又是一响。
「这样的夜晚,不需要天候师,况且他们也还没付钱给我。」弥卓对着良心说。他从梦中苏醒,脑中还留着柔克一词。为什么从未听人提起这座小岛、从未在航海图上看过?也许它真如传言,受诅荒芜,但难道不该画在航海图上吗?
「我可以化身燕鸥,在天亮前回到船上。」他自言自语,心情却慵懒。他的目的地是偶港,颓毁土地太常见了,没必要飞去寻找。他让自己安躺绳索间,看着星辰。西方冶铁炉座四星正明亮,低悬海面之上。光芒有点模糊,在他注视下,星子一颗一颗熄灭。
最微弱的轻叹颤抖溜过缓慢平滑的浪波。
弥卓立时站起:「船长,醒醒。」
「怎么了?」
「有巫风吹来,顺风的方向。快把帆卸下。」
无风吹拂。空气依然轻柔,大帆软软垂下,只有西方星辰随着逐渐升高的沉默暗影淡去、消失。船长看着那一幕。「你说是巫风?」他不情愿地问。
诡徒会拿天候当武器,降冰雹摧毁敌方农作物、送飓风击沉敌方船舰。这类风暴反覆狂乱,甚至能到离目的地甚远处,侵扰百哩外收割庄稼的农夫或水手。
「把帆卸下。」弥卓命令。船长伸个懒腰,咒骂两声,吼出命令。船员缓缓爬起,缓缓收入笨重船帆,船桨长对船长及弥卓问了几个问题后,开始对奴隶大吼,大步在他们之间踏步,以打结的绳鞭左右挥劈,好叫醒他们。帆仅半卸,桨仅半握,弥卓刚诵起安定咒,巫风便袭击而来。
突来漆黑与狂风暴雨中,巫风随着一声暴雷,开始攻击。船像马匹般高抬前顶,然后滚得又重又远,船桅立即断裂,但牵索撑了下来。船帆掉落海里,盛满海水,将船直线下扯。巨排船桨在桨架上来回滑动,铁链紧系的奴隶站在长椅上挣扎、惊喊。一桶桶燃油四处散落,轰隆隆撞压翻滚。船帆直将船朝海底拉扯,甲板侧立海面,一排巨硕暴浪扑上船只,淹没,使船沉入海底。所有人的狂喊与尖叫刹时沉默,只留下雨水冲击海面的怒吼,随着诡异飓风东行,渐渐淡弱。穿过飓风,一只白色海鸟从黑色海面拍翅升起,脆弱而孤注一掷地朝北飞去。
拂晓第一道曙光中,悬崖下狭长沙滩印上海鸟降落的踪迹,之后接续男人步行漫游的足印,在悬崖与海洋间愈行愈窄的沙滩上,延续一长段距离。之后便无踪迹。
弥卓知道反复变化形体的危险,但船难及昨夜漫长的飞行让他心晃神摇、全身虚弱,灰色海滩只将他领向一道无法攀爬的陡直悬崖底。他再次施咒、念诵,以燕鸥快速、疲累的双翅,飞到崖顶。此时,飞翔支配了心神,他飞越笼罩在日出前阴影的大地。遥远前方,一座高耸碧绿山陵,陵脊沐浴在初生阳光下。
他朝那儿飞行、降落,碰触土地时又变回人形。
他站在那儿好一会,心生迷惘。他依稀觉得,自己并非因行为或抉择而变回人形,而是一降落在这土地、这山陵上,他便变回自己。更伟大的魔法盘据在此。
他好奇而警戒地环顾。整座山上,星花草正值花季,细长花瓣在绿草间熊熊燃烧一片金黄。黑弗诺孩童都认得这种植物,称之星花草,以伊里安岛的祝融之灾为名。当时火爷攻击诸岛,厄瑞亚拜前去迎敌,将之击败。伫立山头,往昔英雄的故事歌谣在弥卓记忆中浮现。厄瑞亚拜,以及在他之前的英雄:鹰后赫露、将卡耳格人逐回东方的阿肯巴、缔和者瑟利耳、索利亚之叶芙阮,还有广受爱戴的莫瑞德王,人称白法师。勇者与智者仿佛随召唤来到面前,仿佛他呼唤他们。但他不曾呼唤,他看到他们。他们站在长草间,在随着晨风轻点的焰形花朵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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