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冷冷一笑,对大厅甲士视若不见,左手提着宋义血淋淋人头,右手挺着带血长剑,大步走到了幕府外。幕府外已经轰隆隆聚来了一片将士,项羽举着宋义人头高声道:“诸位将士,宋义与齐国勾连,背叛楚国!项羽奉楚王密令,已经将宋义杀了!”将士们惊愕万分,却没有一个人敢吱唔一声,问问项羽为何不出示楚王密令。显然,楚军将士已经被项羽的狠势果决慑服了。一片沉寂中,黥布举剑高喝:“立楚王者,本项氏也!今鲁公诛乱,我等拥戴鲁公为上将军!”
“拥戴鲁公为上将军——!”慑服的将士们终于醒了过来。
“好!项羽权且先作假上将军,禀报楚王待决。”
“宋义长子做齐国丞相,后患也,当追杀之。”范增提醒一句。
“龙且,带百人飞骑追杀宋襄!”项羽立即高喝下令。
龙且奋然一应,飞步去了。三日后,龙且带着宋义之子的人头返回,禀报说追到齐国腹地才杀了宋襄。项羽不再有后患之虑,立即依范增铺排,派出了与项氏有世交的亲信大将桓楚兼程南下彭城,向楚王禀报安阳军情。数日后桓楚归来,带来了楚王正式拜项羽为上将军并统属全军救赵的王书,也叙说了彭城的朝议情形。楚怀王看罢项羽军报,只沉着脸说了一句,宋义父子当死。上柱国陈婴与令尹吕青,都只摇头不说话。最后还是楚怀王拍案决断了:“项羽擅自诛杀上将军,固然不当其行。然宋义滞留安阳四十六日,空耗粮草,误国过甚,大负国家厚望,实属有罪也。事已至此,便任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等吕臣旧部,亦归属项羽。着其当即发兵救赵。两位以为如何?”陈婴吕青看了看旁边阴沉矗立的桓楚,想说话却终于默然,最后还是点头认可了。桓楚说,他拿到了王书便火速北来,不知这两人背后会不会有何不利于上将军的谋划。
范增悠然笑道:“能有何谋划?君臣三人心思一般,无非思谋如何借重沛公刘邦,掣肘少将军罢了。这道王书,迫不得已也。”项羽咬牙切齿道:“这个楚王始终疑忌于我,当真不可理喻!”范增道:“当此之时,少将军毋顾其余,只全力部署战事。一旦胜秦主力大军,任何疑忌亦无用。”
项羽激切于复仇之战,立即派出了当阳君、蒲将军率两万兵马先行渡过漳水北上,作为救赵前军开赴巨鹿。孰料,旬日之后战报与陈余特使同时飞来:两支楚军与秦军接战,陈余的赵军也开出营垒夹击,谁知不堪秦军战力,两军均遭大败。陈余军被章邯的刑徒军截杀数千,两支楚军则被王离的九原铁骑尽数击溃,已经成了一支残军。若非雨雪之后战场艰难,秦军不能趁势猛攻,只怕巨鹿已经陷落了。陈余特使惶恐万分,紧急吁请项羽立即增兵北上,否则河北将有灭顶之灾。
“不能立即北上。”老范增冷冰冰阻挠了。
“亚父,河北危急,何能迟滞!”
“少将军少安毋躁,此时一步出错,悔之晚矣!”
老范增备细陈说了目下大势:当阳君蒲将军两部失利,足证楚军战力尚差,贸然北上,只能是徒然惨败。至于巨鹿赵军,断不会迅速陷落。范增审量的大势是:秋末连绵雨雪,已经极大迟滞了河北战事,也改变了三方格局。在赵军而言,得到了喘息之机,依靠巨鹿仓的存储尚能支撑,城外的陈余营垒也在不断收集流散兵卒之后军力增强,不致立即失守。在秦军而言,战场攻杀因雨雪而中止,河内粮道又被切断,秦军已经陷入困境,章邯王离必定急于速战速决。在楚军而言,安阳迟滞太久,此前粮草又无囤积,将士战马连月冻馁疲软无力,南方将士又衣甲单薄不耐寒冷,此时战力正在低谷,恰恰不宜速战。唯其如此,立即北上冬战,不利于楚军,只利于秦军。范增谋划的方略是:就地屯驻窝冬,继续截杀秦军的河内粮草,使将士们日日吃饱喝足,养息战力士气并整肃军马,来春北上决战!
“少将军切记,无精兵在手,万事空论也。”
“好!便依亚父谋划。”
经此四十余日滞留,后复生变折腾,眼看着进入了隆冬。
整整一个冬天,移营避风地带的楚军已经完全地恢复了过来。
这个冬天,项羽对楚军做出了大刀阔斧的整肃。第一则,全军各部立即裁汰老弱病残,统交后军安置:能做工匠仆役者留用,一无所能者原地构筑壁垒自守,来春不需北上战场。第二则,宋义幕府的全部老旧战车、乐工舞女、辕门仪仗等,或毁弃或遣散,军中不许任何奢靡之气蔓延。第三则调出秘密驻扎在安阳河谷的项楚精锐新军,正式编入上将军归属,列为全军主力,由龙且统率日日演练对秦军铁骑作战之法。将军们至此方知项羽还有一支藏而未露的精锐新军,一时尽皆惊愕,对项羽更增添了几分敬畏。第四则,将原本由宋义亲自统率的中军主力,即吕臣旧部与陈婴旧部,改为护持粮草修葺兵器的后军,由吕臣旧部的苍头军老将统率。第五则,以黥布军马为游击之师,持续此前捣毁秦军河内输粮甬道的战法,冬日连续出动,决不使秦军粮道恢复。第六则,以桓楚所部为根基,建成楚军弓弩器械营,赶制出百余架大型连弩并数以万计的长箭,日日演练操持之法。第七则,以项楚军的江东本部子弟兵为中军轴心,全部骑兵,由项羽亲自统率并施以严酷训练。如此连番整肃之下,加之彭城陆续输送的粮草衣甲兵器,加之项羽在冬天里也丝毫没有放弃的种种演练,当河冰化开春草泛绿之时,楚军较当初北上之时,已经变成了一支真正兵强马壮的精锐之师了。
河冰一开,项羽举兵北上了。
那日清晨,霜雾蒙蒙之际,项楚大军开出了隐秘营地,劲急之势非同寻常。正午时分,楚军抵达漳水南岸,未尝稍歇开始渡河。兵士乘船,战马泅水,两岸号角呼应战马嘶鸣,气象大为壮阔。上将军项羽没有与兵士共舟渡河,而是脱去了甲胄斗篷,一身短打布衣,牵着战马哗哗哗趟进了尚有游冰浮动的河水,人马一起泅渡。
项羽的战马很是神骏特异,名号为“骓”。《正义》引《释畜》云:“苍白杂毛,骓也。”亦云青白色战马。毛色苍白驳杂,并不如何悦目,然却一定很有一种战场所需要的威猛恐怖感。几年后项羽濒临绝境,要将这匹战马送给乌江亭长。其时,项羽如是说骓:“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因此一席话,这匹战马流传后世且日益神化,成为历史上寥寥几匹著名战马之一。
大约后人多觉苍白杂毛不好看,于是,这匹神骏战马便有了一个传说中的名号,乌骓马,变成了一朵飞翔驰骋于战场的黑云。项羽一生天赋皆见于三事:兵器,烈马,美女。少年天赋直觉,求之“万人敌”;再后天赋直觉,得神骓战马;再后又天赋直觉,得美人虞姬。
此三事之外,项羽天赋一无所见。故此,项羽对神骓之说,该当可信也。此时,毛色驳杂的神骓驼着那支粗长的“万人敌”,项羽散发布衣与战马从容泅渡于浮冰之间,在河面孤立显赫状如天神。舟船上的将士们精神大振,立即便是一片上将军万岁的奋然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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