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佛罗伦萨的小山上
在一座花园里
面朝菲耶索莱
我们在那一晚团聚
梅纳克说(纳桑奈尔,现在是我在向你诉说):
“安格尔,伊迪尔,狄提尔,你们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激情是如何焚毁了我的青春。时间的流逝让我心浮气躁。总是必须做出选择,这让我忍无可忍——对我来说,选择不是优中选精,而是放弃没有选中的一切。我满心恐惧地意识到,时光飞逝,就像白驹过隙;时间只有一个维度,而不像我所期望的那样是一片广袤的空间。时间只是一条线,我的种种欲望在这一条线上奔腾,难免彼此冲撞。我只能选择做一件事,如果做了这件事,我很快就会后悔没有去做另外那件事。所以我时常站在原地,什么都不敢做,不敢轻举妄动。我心中狂乱,不知所措,就这样一直张开双臂不敢放下,就怕仅能拥有一样东西而失去了其他的一切。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败笔。我无法进行任何持之以恒的研究,因为有太多无法舍弃的东西。不管是为了什么,这样的放弃都会付出昂贵的代价,我会失去很多,再多心灵鸡汤也无法排解我的忧伤。就好像走进繁华集市,手里却只有几个铜板可以支配(铜板也是拜他人所赐)。支配!选择就意味着放弃,永远放弃其他的一切;无论得到多少,失去的一切永远更多也更好。
“因此,我对世间任何形式的拥有都有所抵触,害怕从此再也不能拥有别的东西了。
“货物!食物!琳琅满目的新发现!你们毫无异议地献出自己供人享受!我知道,世上的资源正在枯竭(虽然还有取之不竭的替代品),我喝光了杯中水,轮到你时杯子就是空的,我的好兄弟(不过水源就在近旁)。但是你们呢,无形的思想啊!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科学、关于神的知识——真理的圣杯,永不干涸的圣杯,就算让我们所有人都喝个痛快也不会枯竭,永远有丰沛的清泉迎接干裂的嘴唇,可是为什么斤斤计较,不肯让我们畅饮杯中的甘露呢?现在我明白了——这伟大而神圣的泉眼中涌出的每一滴水都拥有同等的力量,最微小的一滴也能让我们心醉神迷,向我们揭示无处不在、无所不包的神的真容。然而,在那段疯狂的岁月里,有什么是我不想要的呢?我羡慕一切形式的生命,不管看到别人在做什么,我都希望自己也能去做同样的事。不是想证明自己做过,而是希望自己真正去做,明白吗?我并不害怕吃苦受累,反而认为苦和累是生活的教诲。有那么三周的时间,我嫉妒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就因为他学过土耳其语;两个月之后,羡慕的对象变成了西奥多修斯,因为他开创了天文学。就这样,我对自我的塑造一直非常模糊,只有最不清晰的轮廓,因为我一点儿也不愿意限制自己。”
“梅纳克,和我们谈谈你的生活吧。”阿尔希德说。
于是梅纳克接着说:
“十八岁,我完成了最初的学业,然而无心工作,心里空落落的,萎靡不振,身体也觉得拘束。于是我动身上路,漫无目的地行走,以此实现心中流浪的愿望。我体验了你们所知道的一切:春天、泥土的气味、田间草地上盛开的繁花、清晨河面上的雾气和草场上的暮霭。我穿过一座座城市,不愿在任何地方停留。我想,在这世间没有任何牵挂,始终四处游荡,永远心向远方的人才是幸福的。我痛恨故乡,痛恨家庭,痛恨一切让人想要驻足休憩的地方;我厌恶持久的眷恋,厌恶爱情的忠贞,厌恶思想的执念,厌恶一切有损公平正义的事物。正如我常说的那样,我们应该时刻准备着用全部身心来迎接每一样新的事物。
“书本上的知识告诉我,任何形式的自由都是假象。所谓自由,只不过是为自己选择一种受奴役的方式,或者说选择一种自我奉献的形式罢了。人就像菊科植物的种子一样随风飘荡,寻找肥沃的土壤扎根落脚,只有安定下来才能开花。与此同时,我也在课堂上学过,理性思考并不能指导人的行为,每一种理性观点都可能存在与之针锋相对的相反意见,只要找到两者中的一个就能推翻另一个。有时候,在漫漫长路上,我只顾着思考种种驳论。
“我生活在永恒而甜美的等待中,等待随便哪一种未来。我明白了一点:面对快感的时候,永远是先产生对享受的渴望,然后才会有享受本身,就像在提问之前答案便已存在一样。我幸福,是因为每一眼泉水都会撩拨起我的渴望,在干旱的沙漠里,我反而要在烈日下暴晒,让无法平息的干渴变得更加炽烈。夜里,来到奇妙的绿洲,在整整一个白天的等待之后,那里会变得格外凉爽。在无垠的沙漠中,在太阳无情的炙烤下,我几乎要陷入无边的梦境,然而天气太热,滚烫的空气仿佛在微微颤动。生命不愿就这样入睡,我感受得到它的心跳,远在天边时只是虚弱的颤抖,在我脚下却成了充满爱意的搏动。
“每一天,在一寸一寸流逝的时光里,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简单直接地沉浸在大自然之中。我拥有一项罕见的天赋:不为琐事纠结。过去的记忆对我唯一的作用就是让我的生命变得完整,就像希腊神话中忒修斯手中的线团一样,神秘的丝线将他与逝去的爱情联结在一起,却并不妨碍他踏上新的征程。这根线后来也断了……破茧重生的感觉真是无与伦比的美好!清晨赶路时,我常觉得自己获得了全新的生命,美美地品味着新生感官的敏感与温柔。
“‘你有诗人的天赋,’我大声说,‘你注定要经历无数场遇见。’
“我欢迎来自四面八方的一切际遇。我的心是十字路口的客栈,谁愿意进来都可以。我渐渐变得性情柔顺,友好可亲,我调动起所有感官,随时准备接受一切。我再也无法捕捉到任何一闪而过的情绪和反应,就这样,我不再认为有什么事情称得上是坏事,也不再对任何事情提出异议。而且我很快注意到,我对美的热爱和对丑的痛恨几乎毫不相干。
“我痛恨萎靡,我知道那来自无聊。我认为人应当重视事物的多样性。我可以在任何地方休息,我可以睡在田地里,也可以睡在平原上。我曾见过黎明掀起涌动的麦浪,乌鸦从山毛榉树林中飞起。清晨,我在草地上用露水洗脸,在初升的太阳下晒干被露水打湿的衣衫。有一天,我看见人们赶着牛车,唱着庆祝大丰收的歌谣满载而归。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田园景象了!
“曾经有一段日子,我心中无比快乐,真希望能和什么人聊一聊,让别人知道是什么让我如此快乐。
“入夜时分,我来到陌生的村庄,看着白天各自忙碌的人们回家团聚。父亲累了一天回到家里,孩子们放学归来。房门半开,透出一线温馨的光影,屋内传出欢声笑语,将黑夜关在门外。一切漂泊的事物都不得入内,只能待在屋外萧瑟的风中。家庭啊,我恨你!封闭的炉灶,紧锁的宅门,唯恐分享幸福的占有!有时候,我靠在玻璃窗边,隐没在黑夜里,久久地凝望着一家人的日常生活。父亲坐在灯下,母亲在做针线活,祖父的位置空着,孩子待在父亲身边学习——我心中涌起强烈的渴望,想要带那个孩子和我一起去闯荡。
“第二天,我又看见那孩子放学归来;第三天,我和他说了话;第四天,他抛下一切跟我上路。我让他开了眼界,看见了原野是多么的光彩夺目。他也意识到原野正敞开怀抱等待着他的到来。在我的教导下,他有了一颗浪迹天涯的心,一颗终于获得了快乐的心。接着,我又教会他摆脱我的束缚,去经历他自己的孤独。
“我独自一人,品尝着骄傲的狂喜。我喜欢在拂晓前醒来,在茅草屋顶呼唤太阳,云雀的歌声装点了我的幻梦,朝露就是我清晨梳洗的甘露。那时我热衷于节食,几乎不吃什么,头脑轻飘飘的,对一切事物的感知都带着醉意。我曾喝过许多酒,但我知道没有任何一种酒能像断食那样令人头晕目眩。一大清早我就觉得天旋地转,太阳还没有升起,我又在干草垛里睡了过去。
“我随身带着干粮,有时饿得快要晕过去了才想起来吃一点。这样做让我可以更加自然地感受天地万物,大自然也更能浸透我的身心。外界的事物纷涌而来,我敞开所有的感官迎接它们。一切事物都是我心中的贵客。
“终于,我的灵魂充满了诗意,是孤独让这诗意更加激情澎湃,让我在每一天结束时都疲惫不堪。
“出于自尊和傲气,我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我想起了伊莱尔的话,他在一年前就指出,我这样的幸福生活未免太过离群索居。我常在日暮时分与他闲谈。他也是诗人,对万物之和谐了然于心。在我们看来,每一种自然现象都是一种直白的语言,我们能读出其中的深意。我们学着通过飞行的姿态去辨认昆虫,根据鸟鸣声判断鸟雀的品种,从女人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去揣测她们的美貌。他对冒险也有着强烈的渴望,这种渴望吞噬了他,强大的力量让他无所畏惧。心灵的青春期啊,什么样的荣耀都配不上你!我们兴高采烈,对一切都满怀憧憬,我们试图让欲望消停下来,但任何努力似乎都无济于事。每一个念头都是燃烧的热望,我们感知到的每一种事物都散发着辛辣刺鼻的气味。我们挥霍着璀璨的青春,等待着美好的未来。我们在通向未来的道路上大踏步前进,咀嚼着随手从树篱上采撷的花朵,嘴里弥漫着花蜜的甘甜和花瓣清冽的苦味,这样的道路永远都不会显得太过漫长。
“有时候,当我又经过巴黎时,会抽出几天或者几小时回到当年的寓所,我在那里度过了学而不倦的童年。那里的一切都是寂静的。没有女人的打理,衣物随意散落在家具上。我举着灯在房间里穿行,没有打开已经尘封多年的百叶窗,也没有拉开满是樟脑气味的窗帘。空气凝滞沉闷,弥漫着令人不悦的气味。只有我的卧室还可以住人。整套寓所里最昏暗沉寂的房间是藏书室,书架和书桌上的书籍还原封不动地留在我当年摆放的位置上。有那么几次,我翻开其中几本书,借着灯光读了起来——大白天也要点灯——愉快地忘记了时间;还有几次,我打开钢琴,在记忆深处搜寻往日的曲调,却只能零零碎碎地想起某些片段,竟触动情肠,只好就此罢手。第二天,我已身在距离巴黎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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