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像一个基督徒该过的生活,”菲尔德太太一边念叨着,一边又把熏肉和鸡蛋端到他面前,这是他的固定搭配。菲尔德太太曾试图改变格兰特对熏肉和鸡蛋的执念,从报纸上的食谱中精挑细选为他准备营养美味的早餐,特意去汤姆金家抢购上乘的食材,还威胁说买不到就以后也不光顾了,但还是拿他没办法——没几个人能动摇他。周六,周日,周一,依然每天都是熏肉和鸡蛋。现在是星期天早上的八点钟,每到这个时候菲尔德太太总要啰唆两句。“异教徒”,在菲尔德太太的词典中并非意味着违背教条,只是缺失了乐趣和体面。他在星期天上午八点前吃早餐给她带来的震惊,远远大于他的周末将要在一堆繁杂的工作中度过的事实。她为他感到悲哀。
“我老是想不通,国王怎么就不为你们这些探长多颁发几个勋章。伦敦城里还有谁在这个点儿吃早餐啊!”
“这么说我觉得还得给探长的房东也颁发一个。菲尔德太太,作为探长的房东,劳苦功高,特此授予大英帝国勋章。”
“噢,没有勋章也是我莫大的荣幸。”她说道。
“我想想这得怎么回答才好,这才早餐时间我还不会说讨人欢喜的话,可上午八点菲尔德太太已经如此风趣幽默。”
“堂堂的苏格兰警察局探长,你该真正感到惊讶的是我这特殊的身份。”
“真的吗?”
“那当然,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绝对守口如瓶。很多人都好奇探长究竟在想什么,或会有什么人来拜访探长。我都坐视不理,任由他们打探。除非你想见到他们,否则我来应付得了。”
“菲尔德太太,为了我的缘故,大家都误会你又愚笨又迟钝,难为你了。”
菲尔德太太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这是我应该的,虽然我不怎么情愿。”说完,优雅地走开了。
吃完早餐,格兰特起身离开,她看着没动过的吐司,忧伤地说道,“你呀,一定要好好吃午餐,空着肚子什么都干不好。”
“但吃撑了也走不动啊!”
“在伦敦城里追赶一个人,跑不了多远的。总会有人会挡着他们的去路。”
格兰特沿着阳光明媚的小路走向公车站,怡然自乐,刑事侦查部减小了缉拿凶手的难度,但目前警方仍没有接到情报说有人看到了通缉犯罪嫌疑人。将近一半的路人朝他看——经常是走过之后回头望着他的背影。如果不是内部人员,不了解搜捕程序,光是要调查手上有伤疤的人,数量已经多得吓人。一整个晴朗的上午,格兰特坐在桌前,耐心地查阅来自各地的报告,并派他的助手到处搜集消息,就像一名上将在战场上指挥作战。城外的线索他一概忽略,除了两份特殊的报告,引起了他的注意——有时很奇怪,没准在斯特兰德看到的男子并非他要找的黎凡特人。他立马派了两个人调查清楚,一个到康沃尔,一个到约克郡。他手边的电话一整天都在嗡嗡作响,而接到的全都是坏消息。警局已经加派了人手出去巡逻,但在格兰特看来,他们找的疑犯和凶徒都相去甚远。任何一条宝贵的线索往往都来之不易,警员得熬到午夜时分,守在诺丁汉郊区的别墅里,躲在蕾丝窗帘后面,等待疑犯出现,走进监视区域。曾经有个嫌疑人后来被证明是一位贵族,也是一名著名的马球运动员。警察发现自己的举动已经引起了伯爵的注意——他们一直跟踪到他住所的车库,那时他正准备挑选一辆车,去个三四百公里远的地方,作为周日的短途旅行——并毫无隐瞒地向警方坦诚了他是做什么的。
“我知道你们在跟踪我,”那位伯爵说道,“近来我道德意识特别强,不知道你们究竟想怎样。我试过同时被控告很多不同的罪名,但杀人犯还是头一次。不管如何,祝你好运。”
“谢谢,先生,也祝您好运。希望你回来之后依然问心无愧。”那位伯爵超速驾驶的记录在全英格兰数一数二,他心照不宣地咧嘴一笑。
说实话,周日出去巡逻算是相对轻松,倒是格兰特,一整天坐在办公室鼓捣那些文件和接听电话,感到十分乏味无聊。巴克下午回来了,但也提不出什么建议可以加快破案的速度。他们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最不起眼的线索都要穷根究底,逐一排查。在菲尔德太太看来,这种工作耗时费力,极不仁厚。格兰特羡慕地望向窗外,清透的薄雾笼罩着河流,夕阳的余晖洒落在萨里郡。要是今天能去汉普郡,该有多么美好!漫步在春意盎然的丹布尼森林里,待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捧书一卷,何乐而不为!
当格兰特回到家,天色已晚,但他的心思不停地徘徊,寻找疏漏的线索。随着夜晚的来临,之前那些混杂模糊的念头一一地逐渐淡去消失。菲尔德太太认为在外回家的人就应该好好享用一顿美味佳肴,但是,他吃晚饭的时候,仍疲惫地守候着壁炉旁边的电话。后来他上床睡觉,梦见蕾伊·马克白在电话里头对他说:“你永远也找不到他,永远,永远!”她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无视他的求助,他希望接线员说一声“时间到”,然后放他一马。然而,救援没到,电话却变成了一根鱼竿,他丝毫不觉得意外,还抓起它,不是用来钓鱼,而是当作鞭子,鞭策一架去往诺丁汉的马车。在街的尽头是一个沼泽,沼泽前面,马路正中间,站着那位旅馆女服务员。他坐在奔驰的马车上,声嘶力竭地呼喊,喉咙却喑哑无声。相反,他眼前的女服务员越变越大,占满了整个街道。马车即将撞上她,她庞大的身躯耸立在格兰特面前,压过了他,压过了马,压过了街道,压过了一切。大难临头,无可躲避。完蛋了,他想,幸好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安然无恙地躺在枕头上,世界正常地运转,都怪那些该死的奶酪蛋奶酥!他咒骂道,然后转过身去,凝视着黑压压的天花板,睡意全无,完全清醒的思绪四处游荡。
为什么死者要隐藏自己的身份?或许仅仅只是偶然?衣服上只抹掉了裁缝的名字,领带上制造商的名称却留了下来——如果一个人要故意拿掉识别图标,这应该是最容易想到的地方。但是,如果裁缝的名字没有了,只是纯粹意外的话,那死者身上寥寥无几的随身物品又如何解释?少许零钱,一条手帕和一把左轮手枪,甚至连块手表都没有。自杀的可能性非常大。也许他破产了,看着又不像,但说不准。格兰特碰见过许多看起来像百万富翁的贫民,也见过拥有大笔银行存款的乞丐。还是说死者已经走投无路,与其慢慢沉入臭水沟里,还不如选择这种方式自行了断?他花完最后的几先令去看戏,难道只是为了在那些让他一败涂地的人面前露出自己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在开枪自杀之前不料遇刺只是命运对他开的最后一个玩笑?但是,如果他破产了,他为什么不去找朋友借钱——他不是有一位随便就拿出一沓钞票的朋友吗?他开口借了?但朋友拒绝他的请求?后来良心发现,才偷偷匿名寄来了那二十五英镑?如果他决定接受手枪的存在,又没有确凿的证据说明是自杀,那么这起谋杀案就可能起源于一场争执——可能是赌马组织两名成员之间的不和。或许,死者的破产与没落与黎凡特人有关,所以在事后负上点责任。这是最合理的解释,符合所有的情况。死者喜欢赛马——可能是赌注登记经纪人——遇害当时没有手表或金钱,显然为自杀做好准备。有人听到黎凡特人在索取什么东西,死者要么不能要么不愿交出来,因而一气之下黎凡特人把他杀了。那位生前拒绝借钱给他的朋友,可能厌恶了帮他收拾烂摊子,可得知他死亡的消息后,深感自责,追悔莫及,所以寄来了一笔可观的安葬费,虽然是匿名的。仅仅是假设而已,但几乎切合!唯一一个解释不通的地方就是,为什么没有人来认领死者的尸体。如果仅仅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争吵,他朋友没理由因为害怕而保持沉默。很难相信,一个外国人竟有这样的能耐让他的朋友通通都缄口不言,谨慎小心地偷偷寄封匿名信,连胆小鬼一般都不至于此。这实在蹊跷诡异,几乎见所未见。格兰特办案这么多年,从没试过凶手都快要抓到了,而死者的身份还不明不白。
不知不觉地下起了小雨,雨丝飘落在窗户的玻璃上。好天气要结束了,格兰特想。周遭一片寂静,昏天地暗。就好像士兵部队和侦察机来巡逻了一趟之后,刚返回基地报告。沉睡了几天的大风此时发出一声悠远的长啸,紧接着骤雨狂袭,哗啦啦地倾盆而下,犹如战场上的千军万马,浩浩荡荡。狂风嘶吼咆哮追赶而来,暴雨竭力相拼,奋勇一战。屋檐的水滴和着风雨激昂的交响乐噼噼啪啪奏出柔和的曲调,犹如时钟单调的嘀嗒声,熟悉而舒缓。格兰特闭上眼睛,窗外的号啕渐渐消退,归于平静,他又沉入睡梦中。
早上醒来,灰蒙蒙的天空中弥漫着绵绵细雨,昨天夜里的假设似乎仍然无懈可击,连之前的漏洞也填上了,尽管要找到死者的朋友,道路还很漫长,但在他见完威斯敏斯特银行阿德菲分行的经理之后,他愈发觉得心中那个貌似不切实际的计划有了实施的可能。
那位经理话不多,头发灰白,肤色晦暗,在某种程度上长得像是钞票上的人像。然而,他的言行举止,倒不像财务顾问,更像个全科医师。格兰特萌生一个念头,想试试看道森先生干瘪的指尖触碰自己的手腕到底是什么感觉。万万没想到道森先生今天上午是罗马主神和印度至尊的结合体。他在报告中可以这么描写。
探长所关心的那五张钞票,全部来自于本月三日在柜台上的存款,总额二百二十三磅十先令。这笔钱由一个在他们银行开了往来账户的客户取出。户主的名字叫作阿尔伯特·索瑞尔,在金莱街经营点赌博生意。当天所有存款都取出来了,仅剩一英镑在里面,大概是为了保留账户。
棒极了!格兰特暗暗高兴,他的朋友也是赌马业者。
不知道森先生能否认出索瑞尔先生?他问道。
不,不大认得出来了,但他们银行的出纳员应该可以为他详细地描述。他把那位员工叫了过来,“这位是苏格兰警察局的格兰特探长。他希望了解一些阿尔伯特·索瑞尔先生的情况,我跟他说了,你或多或少应该会记得一点。”
出纳员提供的说辞非常具体,他所描述的,几乎没有偏差,正是死者本人。
当他讲完后,格兰特坐在那里火速思考。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死者欠了朋友的钱,而让他变得一无所有的朋友又善心大发?所以后来才会寄来那几张钞票?刚好是三号。正是案发的前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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