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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1页)

“这房子是直接挨着山体修建的。”埃文将手指塞到旧奶仓门口那生锈的搭扣底下,这座仓库,我头一次上山的时候便曾经瞥见过。如今想来,仿佛已是多年以前的旧事,然而实际上,才只过去了几天而已。这段时间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情。

他拿掉挂锁,将搭扣打开,“我们家族在这地方开过牛奶场,一直经营了好些年。据说,当年那个时候,山泉洞窟里储存着大量的黄油和奶酪,更有甚者,附近几乎所有人都声称,有个贩私酒的人就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我还记得,祖父母会在前面那间房里加工牛奶,在泉水旁边固化蓝纹乳酪,因为那里的温度和湿度都最为合适。不过,自从担负起抚养杰克和我的责任之后,他们就把这地方给关掉了。我一直觉得,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大概是担心我们会伤心。我妈妈非常喜欢这里。在我们因为爸爸的工作调动搬去佛罗里达州之前,她一直把窗前那片空地当作花房,算是她平时休闲度日的地方。”

伤感的情绪突然弥漫开来,驱散了从清晨时分成功解救汉娜开始,似乎有所回升的小阳春的暖意。眼下,汉娜平安无事地待在医院里,医生给她注射了静脉镇静剂,帮忙缓解身上的疼痛。不过,只需再过一些时日,她就能够完全复原。考虑到事情原本可能比这要严重得多,现在这种结果简直就是天大的福分。

汉娜的这处秘密基地,结满了蛛网,有种深藏着秘密的感觉。埃文推开门,一股带着霉臭的凉气立刻飘散出来,他走进久经风霜的木质门廊,突然笑了起来,“亏得汉娜能发现这个地方。”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干这种事情。我经常会在我们家的冷藏屋里待上好长一段时间,回想之前读过的故事,或者看些平时不让看的书。”

“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呢?”

“别笑话我了。其中有些书还是你写的呢。”

他转了转眼珠,扶住打开的门,挥手招呼我进去,“女士优先。”

我朝又黑又深的仓房里看了一眼,“这个嘛,我看还是你先进去吧。”暗淡的平板玻璃窗使得室内光线十分昏暗。我小时候在这种地方同铜头蛇、浣熊还有负鼠狭路相逢的经验简直太多了。

“我还以为,只要是为了书,你什么地方都敢去呢。”他开玩笑道。

“差不多吧。”

他略带情意地咧嘴笑了笑。我回想起我们初次相见的那个下午,还有挂车里的那只小羊羔。先前在医院的时候,我已经答应了汉娜,等她身体康复以后,就送一只刚出生的羊羔宝宝给她。科拉尔·瑞贝卡已经表示愿意帮忙。只不过,这个计划我还没向埃文坦白。

他嘻嘻笑着,率先走了进去,我紧随其后,进到屋里。汉娜把这里布置成她的假想王国,她用装苹果的板条箱做桌子,拿几个翻转过来的提桶当成椅子。桌面上放着她拿不配套的杯碟拼凑起来的两人用茶具。墙边那排旧货架上陈列着好些个古董壶,看起来像是从周围哪个垃圾堆里认真筛选出来的,货架旁边那倾斜的豪赛尔橱柜上,随意放着几个已经干裂的粘土作品。汉娜在医院提及的那个杉木箱子,便在窗户底下那张摇摇欲坠的园艺桌旁。角落里,有一大堆满布着蛛丝尘灰的旧家具—一张铁床、一把复古高脚椅、一个白色的、顶部带有装饰的金属摇篮。几个破旧的纸箱子沿墙边摆成一线,俨然就是老鼠们的游乐场。

埃文迈出几步朝角落里的那堆东西走去,有些入神。也许他已经注意到了窗边的杉木箱子,却没有因此停下脚步。

“我觉得,这应该就是她说的那个装被子的箱子吧。”我这样说道,然而埃文并没有回应。他只是站在那里,凝视着角落里的那堆杂物,完全被迷住了。

“埃文?”

“这些都是我父母的东西,那是我们小时候的婴儿床。我还记得妈妈抱着杰克,把他放到床上去的情景。”他走到摇篮边,伸出手,碰了碰那乳白色的金属围栏,而后拭去上面的灰尘,再次将它紧紧握住。

我后退了几步,用手摩挲着胳膊,不清楚此时应该怎么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尽管过去几天的绝境遭遇,让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亲近感,但实际上,对于埃文·哈尔这个人,我根本就不怎么了解。我对他的绝大部分印象,都来自于一流宣传团队为他打造出的公众形象。事实上,埃文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一定距离,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需要我回避一下吗?”这么说似乎会比较得体。我无法想象他此时此刻的心情,突然看见亲人的遗物,心头必定会涌出许多尘封的记忆。

他摇了摇头,但没有开口。

我站在一旁静候,看着他抬手抚过那由玫瑰和藤蔓图案构成的漩涡形金属装饰,默默擦去了蒙在上面的灰尘。

他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显然感到十分震惊,“这东西是我爸爸在萨拉溪沿岸的残渣碎屑里发现的。他将它带回家来,修好送给了我的妈妈,在那之后不久,我姐姐就出生了。妈妈经常和我们说起这个故事,还总是将它称作属于她的摩西篮。”

我再次陷入茫然语塞的境地。如此珍贵的东西,竟被遗留在此任其衰败,想来似乎极不应该,不过我却多少能够明白。可以想象,该是有多么深切的痛楚,才会致使这家传之物被深锁于此。

他轻笑一声,沉浸在回忆的氛围里,“我母亲可宝贝这东西了。为了它,他们俩甚至还吵过一架。那时候,我父亲和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签订了工程合同,我们全家都搬去了佛罗里达州住。那边的房子面积不大,风格又比较摩登,而且以杰克的体形,也已经睡不下这摇篮了,她却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把它一同带去。她坚持说,它是这家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我想到这些年来,一直塞在我梳妆台抽屉里的那个针线盒,关于薇尔达·卡尔普以及她那满是书香的大房子的记忆,全部深藏在那里,“有时候,这种无用的东西其实才最为紧要。”

“看到我们这副样子,她大概会很失望吧。”

我不清楚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我说话。

“埃文,生活当中难免会遭遇困境。我们唯有尽力为之。”我的母亲又会如何看待我现在的状况呢?她是否曾经对我有所希冀?她夜里站在我们床前时,心里是否也曾孕育着什么希望?

“我母亲从前常说,我以后会成为一名作家。”

“哦,那她果然说对了,不是吗?”在我母亲眼里,我会成为什么样子呢?她能否想象到,我会去到纽约,成为编辑,致力推出更多好书?

“可我并不觉得,她所期望的,会是《时空过客》这种书。”

我走到他身边,抬手搭在他的肩上,“我觉得,你母亲对《时空过客》的看法,可能会令你感到惊讶。来到这里之后,我对这套书也产生了与以往不同的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亲眼看看镜面谷,为什么他们想要体会,哪怕只是一丁点,你所创造的世界。我觉得,他们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你笔下有能触动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使他们愿意相信,在当今这个时代人们感到几近无望的那些东西。”

他直了直身子,转过头看着我,露出惊讶的表情。毫无疑问,他一定觉得,我是最不可能会为《时空过客》的文学价值出言维护的人,但我所说的,全部是事实。

“纳撒尼尔对安娜的爱恋之情,仿佛拥有某种魔力,因为纳撒尼尔从未想过从安娜身上得到什么,相反,他总是毫无保留地为她付出。为了她,他几乎放弃了所有重要的东西—他所属的世界、他的军旅生涯,以及回家的机会。他放弃了这一切,和她一起穿梭于不同的时空,只为寻到一个地方两人相守相依。我们都愿意相信这样真挚的爱情,也希望现实生活中同样存在这样的感情。在兰德与萨拉的故事里,我也感受到了类似的情意。”

他有没有那样想过呢?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不仅是在创作故事,更是在呈现一切好故事的重要基石—希望呢?“如果你的母亲仍然在世,如果她能够看见,那么多父亲带着青春期的女儿来到这里,开启他们的首次旅程;外祖母、母亲和女儿会一起阅读和讨论这本书;还有穿着奇装异服一同前来的一家人;成年人又像他们小时候那样,玩起了角色扮演的游戏……要是你的母亲能够看到这些场景,她一定会感到十分骄傲。我想,她应该会叫你欣然接受这种状况,不要被少数几个疯子破坏了心情。当然了,如果你不想继续写下去了,如果你觉得纳撒尼尔和安娜的故事已经画下了句点,那就只管完结吧。但是,请你继续书写新的故事,埃文。你拥有杰出的写作天赋,能够用文字展现出人类的极限,触动人们的内心深处,使他们相信,自己能够做到最好。”

他苦笑着看了看我,“你这话说的,可比一个想要赚点外快的大学生想的高尚多了。”

“我相信,你当时的目的肯定不只有赚钱。”

“也许吧。”

“埃文,要是你的母亲还活在世上,她只会希望你能幸福。”不管怎么说,我经常这样告诉自己,我的母亲一定也抱着这样的心情,只不过,具体幸福与否,却并非一个母亲所能控制。到头来,埃文的母亲早早过世,我的母亲则缺乏勇气,没能带着六个孩子一同离去。毋宁说,我需要抱持住这种信念,相信她确实有此意愿,而不是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将我们忘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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