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昂三世国王的遗嘱,在葡萄牙新国王若昂·曼努埃尔一世登基的同一天,即1557年10月6日抵达了马德里,而到了10月9日,若昂三世国王在辛特拉行宫暴毙,葡萄牙指控西班牙大使为凶手的消息,也在西班牙宫廷当中传开了。
10月10日上午十点钟,阿尔瓦公爵正在他位于马德里郊外的别墅里用早餐。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公爵一直在西班牙各地巡视,视察为了入侵不列颠所做的各项准备,直到前一天的深夜才回到马德里。
在公爵的铁腕督导下,原本乱成了一锅粥的入侵准备工作变得顺畅了许多,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即便是经过了梳理和改革,几乎所有的工作都还是落后于原本的时间表。混乱低效的官僚机构,腐败颟顸的官员和入不敷出的财政,是阿尔瓦公爵的个人努力所完全无法抗衡的,这些是西班牙王国身上已经扩散的癌症,即便是高明的大夫,也只能够推迟病人的死亡事件,想要彻底治愈则完全是痴心妄想。
六十艘以上的战舰正在西班牙各地的船厂当中建造,其中大多数的建造用木柴都是高价采购的劣等货色,而采购商总与一些宫廷当中的大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军队的被服看上去像是陈尸所里的破衣烂衫,火药里掺了沙子,而许多本该在仓库里储存的武器不过是账本上的一个虚假的数字,它们甚至从未到货过。
阿尔瓦公爵吊死了一打中饱私囊的军需官和黑心商人,可他既不敢,也不想,更没有能力去触碰操纵着这些木偶的幕后人物。对于有权有势的大人们,这场西班牙几十年来最宏伟的计划,就是一场为他们准备的盛宴,无数的吸血鬼都指望着从西班牙帝国的血管当中吸上几滴香甜的鲜血。这些大贵族们拥有着巨大的政治和经济影响力,菲利普二世也不敢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和他们撕破脸,更不用说只是一介臣仆的阿尔瓦公爵了。
阿尔瓦公爵的早餐刚刚吃了一半,就被匆匆闯进来的仆人打断了,他向公爵通报菲利普二世国王和唐·卡洛斯亲王突然来访,如今正在客厅等候。
阿尔瓦公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让那仆人重复了一遍才彻底确认国王的确来到了他的家里。他连忙中断了早餐,很快地换了衣服,去客厅面见国王和王储。
菲利普二世国王与往常一样穿着一身黑衣,脖子上的白色拉夫领子紧紧的勒着,令每一个见到国王的旁观者都会暗自思忖他是如何顺畅呼吸的。他坐在客厅正对着门的长沙发的最中间,后背挺得笔直,两只手分别平放在两条腿的膝盖上。
唐·卡洛斯亲王则看上去比他的父亲自在许多,他环绕着客厅踱步,抬头看着墙上的几幅提香的油画。这些画作和阿尔瓦公爵收藏的许多艺术品一样,来自于意大利某位红衣主教或是大贵族的私宅。这个文艺复兴的摇篮在法国人和西班牙人的铁蹄下,已经受了半个世纪的折磨,整个亚平宁半岛沦为战场,那些昔日里闻名欧洲的城市日益衰落,商业凋敝,农业歉收,那些伟大的艺术巨匠留下的文明瑰宝一部分毁于战火,而更多的则是落入了法国人和西班牙人的手里,永远无法回到那个创造了它们的国度。
阿尔瓦公爵走到房间中央,朝着菲利普二世行了个礼,国王朝他淡淡地点了点头。
他又转向唐·卡洛斯亲王,微微低了低自己的脑袋。
唐·卡洛斯亲王没有转过头来,他用自己的后背回应了阿尔瓦公爵的礼节。
“您在研究艺术作品吗?唐·卡洛斯。”菲利普有些不满地提醒着自己的儿子,“公爵在向您问候呢。”
唐·卡洛斯亲王终于转过身来,“看上去您喜欢提香啊,公爵大人。”
“是的。”阿尔瓦公爵干巴巴地回答道,甚至没有费神加上“殿下”的称谓。
“我的祖父陛下也喜欢这个威尼斯人的画作。”唐·卡洛斯亲王说道,“据说他每天在修道院里将他和他收藏的那些提香的画作一起关在一个阴沉沉的房间里,这些画本身就吓人,在那样的光线里就显得更阴森了。”
“查理五世皇帝陛下是一位优秀的艺术鉴赏家。”阿尔瓦公爵说道。
“可我却一点也不喜欢。”唐·卡洛斯亲王摇了摇头,“这些画作的基调都是那样的阴暗,没有光线,让人觉得每一幅描绘的都是太阳即将落山时候的黄昏……一切都是黯淡无光的,也许只有老人才喜欢这样的画。”
“提香的画里体现了世界的本质,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光彩,非要让它显得明亮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阿尔瓦公爵说完这句话,就转向了国王,不再理会似乎还打算接着说些什么的唐·卡洛斯亲王。
“刚才仆人向我通报陛下来访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呢。陛下如果要见我,派一个侍从来传召我进宫即可,何必要亲自来呢?”
“我刚刚做完了早课,感到心口有些闷得慌,于是就和唐·卡洛斯一起出门骑了一个小时的马,一路骑到了您别墅的附近。既然已经到了,就不妨来看看您。只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您才好,毕竟您昨天晚上刚刚回到自己家里。”
“您的到来让这座房子蓬荜生辉。”阿尔瓦公爵恭维道,长期的统帅生涯令他的恭维也变得像是他手里的利剑一样生硬了许多。
菲利普二世伸出手,示意阿尔瓦公爵在自己对面落座。
“我看到了您给我发来的那些报告。”菲利普二世说道,“看上去您让整个入侵计划变得高效了许多,我要向您祝贺。”
“这还不够,我们很有可能在明年初夏入侵开始时,并没有计划当中的那样强大。”阿尔瓦公爵摇了摇头,“但到时候我也只能尽力利用已经到位的资源了,时间非常紧迫,舰队必须在夏天结束前出发,否则就得再等上一年了。”
“既然准备工作无法按照预期的时间表来完成,是否推迟一年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菲利普二世试探地问道,“一年的时间,可以让整个行动准备的充分许多。”
阿尔瓦公爵皱起了眉头,“不列颠也在扩军备战,多拖延一年,我们双方的实力对比就更加接近。尼德兰的状况虽然暂时得到了缓解,可是据我所知,不列颠如今正在大力援助北方的叛军,战况已经陷入僵持。这是一个吞噬财富的无底洞,我们的财政状况不允许再拖延一年了,陛下。入侵不列颠的计划,其目的就是要快刀斩乱麻地解决掉问题的源头,如果再拖延一年,那么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这也未必。”菲利普二世微微眯了眯眼睛,“或许这一年可以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收获呢。”
“您是说葡萄牙吧。”阿尔瓦公爵轻蔑地说道。
“您听说了?”菲利普二世笑了笑,“对于一个昨天才来到首都的人,您的消息也算是够灵通了。”
“这个消息连街边的乞丐如今都知道了,我要是还蒙在鼓里,岂不是闭耳塞听了。”阿尔瓦公爵也笑了起来,但他很快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可恕我直言,陛下,葡萄牙不值得让我们为她耽搁一年。”
“可那是一顶王冠!”菲利普二世因为公爵的态度而有些不满了,“整个基督教世界里能有多少顶国王的冠冕?”
“冠冕不过是些无用的装饰罢了。”阿尔瓦公爵直视着菲利普二世的眼眸,“在我看来,一位君主拥有一顶王冠,用来装点门面,这就够了,重要的是土地和臣民,那才是国家力量的源泉,就像是参孙的头发一样!”
“葡萄牙能给我们什么?”阿尔瓦公爵反问道,“那片贫瘠的土地只能种植葡萄和橄榄,连粮食都要向我们进口。整个国家全都是丘陵和山脉,人口不过一百万,海外最有价值的殖民地似乎已经被转手卖给了不列颠人,余下的不过是些非洲和印度海岸的要塞,再说那些殖民城市天高皇帝远,即使您夺得了葡萄牙,也不一定能够获得他们的效忠。葡萄牙的财政和我们一样病入膏肓,东方的香料贸易已经亏损了二十年,在可见的未来还要接着亏损下去。他们就是一堆骨头渣子,从里面一点油水也榨不出来。”
“不列颠则完全不同,那几个岛屿如今是全欧洲最富庶的所在,他们用自己的产品掏空了我们的国库,又依靠着银行业将我们洗劫了一次。夺取葡萄牙只能够给我们带来更多的问题,而登陆不列颠,则可以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如果您真的想给您的收藏里加上一顶王冠,那就选择不列颠的王冠吧,而不是去做什么‘葡萄牙和阿尔加维的国王’,这个头衔一文不值。”
阿尔瓦公爵的此番回答,显然与菲利普二世想要听到的相去甚远。
“按照您的意思,我们就把我儿子应当继承的这顶王冠,拱手让给两个弑君的罪犯,其中一个是个野心勃勃的大贵族,另外一个则是人尽可夫的荡妇?到最后,这个王国还要传给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杂种?那可是我母亲和我亡妻的祖国!更不用说那无耻的诽谤了,他们竟然打算将我舅舅的死推到我的头上,而那分明是他们自己犯下的罪责。为了达成这个卑劣的目的,那些罪人们竟然谋害了我国的大使来杀人灭口,我国的荣誉被他们丢进了阴沟,我绝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
“我想请陛下三思。”阿尔瓦公爵接着劝道,“入侵葡萄牙并不是一件难事,我敢担保英勇的西班牙陆军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够开进里斯本,但这仅仅是麻烦的开始。伊丽莎白·都铎是个不受欢迎的外国人,她肚子里的孩子血统也存疑,她不足为虑。问题是那位布拉干萨公爵,他有贵族们的支持,北部那些桀骜不驯的山民也忠诚于他,要对他的势力进行清剿将是个旷日持久的工程,一不留神就会变成下一个尼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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